十七個縣令中,咱是當得時間最長的一個。卑職甫一就任,就發現境內滹沱河上橋梁太少,兩岸百姓過往極為不便,就立誌要在滹沱河上修幾座橋。縣西二十裏方各莊河道最寬,農戶過河種地困難尤多,遂決定先在那裏修建一座。咱找人測量計算過,在方各莊修一座堅固的大石橋,得花費一萬兩銀子。決心既下,最難的就是籌措銀兩。國家的賦稅一厘一毫不能少,又不能額外攤派增加老百姓負擔,怎麼辦?卑職想出一個辦法,就是從盜賊身上打主意。真定縣過去民風不太好,賊窩子多,偷牛偷羊偷雞偷狗,甚至拐賣婦女兒童,什麼樣的案件都發生過。縣裏的捕快常年忙得腳打辮子,然而賊子們像地裏的韭菜,割了一茬又長一茬。卑職不信這個邪,便立下章程,逮著一個賊,就把他三親六戚一並捉到大牢中關起,視賊所偷實物之多寡,課以重罰,從最低一兩銀子到十兩二十兩不等。拿錢放人決不通融。這樣一來,雖然嚴厲了一些,但還真管用。第一年,咱縣衙收了近五千兩銀子的罰款;第二年就銳減到兩千多兩,以後每年遞減。到今年春上,全縣盜賊已基本絕跡,罰款也好不容易積攢到一萬兩,卑職正說動工興建方各莊大橋,適逢首輔過境,這筆罰銀隻好臨時挪借,改作茶水錢了。”
聽罷康立幹的敘述,張居正冰霜一樣的臉色稍有緩解,不由歎道:
“看不出來,你還是個明白官。”
“豈隻明白,老康還是一個清官哪。”錢普對康立幹主動承擔責任心存感激,這時恨不能多有幾張嘴替他說好話,“老康,你官袍裏頭,穿的可是百納衣?”
康立幹點點頭。
“什麼百納衣?”張居正問。
錢普覺得再怎麼解釋也不如眼見為實,便對康立幹說:“老康,脫下官袍,讓首輔看看。”
康立幹不好意思地脫下官袍,露出裏麵的襯衣襯褲,隻見補丁摞補丁,深一塊淺一塊,找不出碗口大的一塊淨布。
“啊,這就是你的百納衣?”張居正吃驚地問。
康立幹紅著臉吭哧吭哧回答不上,還是錢普替他回答:“這老康是有名的老摳,外麵的官袍牽涉朝廷體麵,故他還是不敢太馬虎,但裏頭的衣服,不穿到魚網似的吸不住針,他決不肯扔掉。”
張居正道:“朝廷的俸祿雖然不夠豐厚,但也不至於讓你衣不遮體,你的錢呢?”
還是錢普回答:“除了養家,他積攢一點私房錢,每年春荒,都拿出來施舍給乞丐了。”
“看來,本輔錯怪你了,”張居正起身緩步走到康立幹跟前,深情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清官也必須行賄,可見官場之腐敗,已是登峰造極,茶水錢全都還給你,惟願方各莊的滹沱河大橋,能夠早一天建成。”
“多謝首輔!”
康立幹一改先前的瘋態,變得非常局促。張居正看著眼前各位官員的複雜表情,深有感觸地說:
“本輔在真定府兩天,見了兩位縣令,一位是韓裏奇,一位就是這個康立幹,這二人就是本輔所要尋找的循吏,是天下所有縣令的楷模。一個小小的真定府,就如此藏龍臥虎,推而廣之,全國各府州縣,該有多少熟吏良臣!不穀每日在內閣守值,總感歎國事蜩螗人才不濟,看來不是沒有人才,而是我們的眼光不及啊!也不是地方官員願意腐敗,而是上梁不正下梁歪……”
張居正話未講完,眾官員已是再一次情不自禁地拊掌歡呼。比之先前的幾次掌聲,這一次不單熱烈,而且經久不息。張居正從中聽出了官心所向,他正欲借題發揮再行闡述自己的施政主張,卻見李可突然跑上前來,對他低聲言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