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奧迪緩緩駛近潘家。潘祥民一邊急急地向大門口走去,一邊吩咐保姆:“趕緊把這兩碟水果撤了。我不是跟你們說過嗎,貢書記不吃水果,有一杯好茶就行。”保姆為難地解釋道:“這是阿姨吩咐的。她說,貢書記不吃,也得擱著,這叫接待規格。要不,讓人笑話咱們不懂規矩。這花兒……”潘祥民那位年輕的老伴徐世雲端著一杯剛沏好的茶走了過來,接上話茬指揮道:“花擱那邊。那邊——”然後轉過身來讓潘祥民:“趕緊去接客人。這些零七八碎的事兒,您就別操心了。”

“說是機關大樓裏闖進了不速之客?保衛處那幫人怎麼搞的嘛!”貢開宸一下車,潘祥民就關切地問。貢開宸笑了笑道:“進屋細說。進屋細說。”

到客廳裏坐定,貢開宸大致把事情的經過說了一遍,潘祥民沉吟道:“哦……情況還那麼複雜。那……我覺得你還是應該盡快先跟這位郭大秘書談一談。他也許是真有點什麼事要跟你報告。”

“我已經約了今晚六點跟他見麵。”

“這情況可不能讓任何人知道。”

“那是。但,對您,不保密。”

“那你可就大意了。宋海峰最早可是我提起來的。當年是我提議把他報到團中央去當那全國十佳青年候選人的。後來雖然沒選上十佳,但又是我把他放到下邊去當了縣委書記。從那時起這小子才一步步開始走順風船的。他可是一直把我當恩師看待的,一直也是我這兒的常客。假如這小子真犯了什麼大事,你不擔心這裏頭還可能會有我一份兒什麼貓膩?”潘祥民笑道。

貢開宸端起茶來,慢慢地啜了一口,然後放下茶杯,往沙發靠背上一靠,笑著歎道:“假如真是那樣……”

潘祥民忙笑著問:“怎樣?”

貢開宸卻揮揮手道:“不扯閑話了……不扯了……”

潘祥民還偏要聽個下文,追問:“假如真是那樣,你到底準備怎樣?”

貢開宸又去端茶杯了:“不說這種玩笑話了。”

潘祥民:“玩笑話?”說著,從一旁的茶幾底下拿出一摞新華社內部通訊稿,往貢開宸麵前一放。貢開宸翻開那摞內部通訊稿,隻見裏邊不少段落都被大紅筆畫上了一道道杠杠。

潘祥民指著那摞材料:“這些新華社的內部通訊稿,你肯定是都看過了。觸目驚心啊。整套班子幾乎全都爛掉了,讓人連鍋端啊。從市長、秘書長、法院院長到檢察院檢察長,還有一大批局長……一大串兒。個個都是幾百上千萬地貪,還有幾千萬的。幾千萬啊。一個下崗工人一個月的生活津貼還不到二百元。花上三四百元就可以讓一個失學兒童回到教室裏去讀書。幾千元就能讓一個貧困大學生堅持學一年。一兩萬元就可以做一台手術挽救一個重症病人的生命。開宸啊,而這些人卻幾千萬、幾千萬地貪啊。幾千萬幾千萬上澳門去賭啊。觸目驚心啊。這還是共產黨嗎?”

“……”貢開宸默默地歎了口氣。

潘祥民苦笑笑:“扯遠了,的確扯遠了。你看我這退休老頭就是愛嚷嚷。扯遠了……”

話正說到動情處,潘祥民身前茶幾上的電話鈴響了起來。潘祥民一聽,是小徐打來的。“什麼事,樓上樓下的還打電話?”潘祥民不耐煩地問。“我說,你聽著就是了,別出聲。你在那兒教訓誰呢?人家是現任一把手……”剛才徐世雲指導保姆在小餐廳裏按正規宴席的要求擺放餐具,恰好聽到從客廳裏傳出老潘那一番慷慨激昂的片言隻語。她怎麼聽都覺得不是味兒——人家是現任一把手,老潘啊老潘,輪得著你來教訓現任一把手?你還真是找不著北了,還是怎麼的?就趕緊上樓打了這個“戶內電話”。

這位年輕的潘夫人,半年前,才由朋友介紹進入正待續弦的潘祥民的生活。她出身高知,父母都是大學教授,自己是出版社的編輯,一直獨身,最後“花落潘家”,實屬偶然。半年的“見習”,雖然讓她漸漸熟悉了像“老潘”一類人的生活,但畢竟還是淺近,所知所感還是表層的那點東西。不過話也得說回來,即便不時有枕頭風在熏陶,要求她在僅僅半年的時間裏,就事事時時搭準“老潘”“老貢”那樣人的脈,理清他們之間各種關係,實在是有點難為她。有的人也許在這圈子裏生活一輩子,也不一定搭得準這個“脈”——假如他(她)對政治不那麼感興趣,又缺乏這方麵的悟性的話。

“誰教訓人?你別瞎摻和!”潘祥民回了這一句後,便撂下電話,對貢開宸笑道:“不說了……不說了……有人不讓說了……”貢開宸忙笑道:“……‘內閣總理大臣’幹預了?”潘祥民哈哈一笑道:“說你的正事。說你的正事。”“……在白雲賓館的研討會上,你怎麼沒吭聲?”貢開宸問。“我說了……”“你什麼說了?光在一旁敲邊鼓哩,正經沒怎麼好好說。”

“我是不想當著那麼多同誌的麵,跟你爭論啊。給你這個現任的書記留點麵子嘍。”潘祥民沉吟了一會兒說道,“開宸,你再認真考慮一下,你把下一步國有經濟的改造歸結為資本改造和資本運營,合適嗎?資本這玩意兒,曆來是有特定含義的,從老祖宗馬克思筆下,它就被界定為一種剝削勞動階級,製造剩餘價值的東西。搞了幾十年的社會主義,我們現在反而把我們所有的經濟活動,都歸結到這個什麼‘資本運營’上了,你覺得……”貢開宸淡淡地一笑:“沒人說‘把我們所有的經濟活動,都歸結到這個資本運營上’嘛。但這個‘資本運營’從某種意義上說,的確是在市場體製下發展壯大企業的重要環節。看來你還是有顧慮……”潘祥民又有些激動起來:“不是我有顧慮。應該是我們。我們都應該、都必須慎重考慮這樣一種政治後果。”

又扯到“政治後果”。貢開宸覺得這問題暫時不宜再討論下去了,便隻是笑了笑,沒接潘祥民的話茬。見貢開宸一時間突然不說話了,潘祥民也放緩了口氣,問:“是不是我的觀念太陳舊?”貢開宸忙說:“不不不。您繼續往下說。”潘祥民往貢開宸跟前挪了一下身子,讓自己靠他更近一些,十分誠懇地說道:“其實我也非常矛盾,非常慚愧,我在k省折騰了這麼多年,可以說各種辦法都用了,還是沒有能夠真正解決國有經濟大麵積虧損的問題。把這樣一個誰也推不動的大象屁股留給了你,我還有什麼臉說你呢……有時我也想,管他呢,管他什麼主義,就這麼試一把……也許……還真能把這個大象屁股給推動了?”貢開宸忙笑道:“‘主義’的問題,還是要管的,這是一個根本問題嘛。必須要管。但是,在一些很具體的問題上,我們其實可以放鬆一點,不用想得那麼可怕。‘市場’的問題、‘資本運營’的問題,長期以來,的確是屬於資本主義經濟學範疇裏的東西,是資本家們用來發展他們經濟的利器。但是,假如我們能用它來發展我們的社會主義經濟,搞活我們的國有企業,我們為什麼不借它來用一下呢?這兩年,我們對‘市場’這個問題不再感到那麼可怕了。那麼,對‘資本運營’也應該持同樣的態度。什麼叫‘資本運營’?無非就是把資產、資金、資源,再加上勞動力這些個經濟要素,讓它們在市場機製中充分運動起來,去爭取最大限度的資本增值,讓企業盈利,讓國家富強,讓勤懇的勞動者過上好日子。這有什麼可怕的?如果是好東西,管用的東西,咱們幹嗎那麼傻,光讓資本家用呢?我們用它來為工人農民創造更多的財富,有什麼不好的?再說,這也是個規律性的東西,換一句話說,也就是隻要我們搞市場經濟,帶上個限製詞吧,搞社會主義市場經濟,就得學會資本運作。資本問題,是市場的核心問題……”

這時,電話鈴又響了起來。貢開宸停下,不說了,等潘祥民去接電話。潘祥民有點煩,揮揮手說道:“不理它。你繼續說。”貢開宸隻得繼續說道:“所以,我考慮,就得搞一個製約機製……”但電話鈴再度響起。貢開宸也有點煩了:“你就接一下吧,不然,它老鬧!”潘祥民拿起電話,一聽,不是“內閣總理大臣”打來的,“……是亞雄公司的幾個老總。一早就來過好幾個電話了。非要我動用一些老關係,替他們到銀行去搞點貸款……”貢開宸忙問:“亞雄?是省直機關幾個退休老同誌搞的那個公司?”潘祥民點點頭:“對嘛。他們公司成立的那天,你不也去表示祝賀了嘛。”貢開宸說:“前幾天在一家城市早報上好像還看到他們一個新聞,說是開始涉足房地產了,搞得挺紅火……”潘祥民哼了哼道:“瞎吹。實際潛虧一千來萬。要不,幹嗎非得拉我去給他們搞貸款?”貢開宸苦笑道:“這些報紙發這種新聞也不負責任啊。”潘祥民搖搖頭道:“現在,有個別媒體的記者,你真沒法說他們,隻要有吃有喝有紅包,什麼都敢替你往出造。真真假假,市場的誠信全讓這幫人手裏的那支筆弄亂了。可你怎麼管?從這個角度想,新聞立法,還真應該提到議事日程上了……”貢開宸笑道:“新聞立法可不那麼簡單,不那麼簡單哦……”剛說到這裏,電話鈴又響了。仍然是亞雄公司的幾位老總。潘祥民拿起電話,語調就有點不客氣了:“我跟你們說了,我這會兒有一點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