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皇後的兒子,從很小的時候,慶和帝與他之間,就沒有同夙延庚的親昵和鍾愛。

但他從慶和五年封了太子,那之後十八年,即使是冉氏和皇二子最張狂、最氣盛的時候,朝臣為此各執一詞,皇帝為君為父,也從未有廢立之意。

那時他們父子之間未曾宣之於口的默契,是天下相托的信任和倚重。

他不是一個最好的父親。

夙延川麵上一涼,才覺出自己滴下淚來,抬手一抹,眼中卻又澀然生痛。

昏迷中的人若有感應,薄薄的眼瞼下,眼珠似乎微微地轉動了一下。

“禦醫,禦醫!”夙延川傾過身去,不由自主地握緊了手掌。

守在一旁下針的禦醫麵色卻變得十分難看,低聲道:“殿下,陛下要醒了。”

夙延川在他語氣中聽出不祥之意,霍然轉過身去,目光如炬地看向他。

姚太醫低聲道:“陛下之前就耗盡了精神,如今隻能撐得這一回了。殿下,陛下要醒了,您……您心裏做好準備。”

夙延川腦中“嗡”地一響。

他怔怔地回過頭去,昏睡中的皇帝已經微微地睜開了眼。

他目光有些散漫,漫無目的地轉動了許久,才像是終於看到了人一樣,落在夙延川的這個方向,手指微微地彈動著,艱難地向著這邊探了探,道:“太子,你回來了。”

“父皇。”夙延川膝行兩步,握住了他搭在榻邊的手。

他低聲道:“父皇,我回晚了。”

慶和帝卻笑了笑,有些含糊地道:“你回的,剛剛好。”

他聲音已經不太清晰了,夙延川要把耳朵俯下去才能辨清他說的話,他麵色這樣的蒼白,手也如冰一般的冷,但微弱的呼吸卻滾滾發燙,這樣鮮明的對比,仿佛有什麼無形的火焰在軀殼之內煎熬著他的血肉:“把諸位大人,都叫進來吧。”

夙延川心中忍不住地抽痛,低下頭去把額埋在了那冰冷的掌心裏。

在外間等候的一眾重臣寂寂地魚貫進了屋,跪下`身來行禮。

夙延川就跪在皇帝的榻前,眾人向這個方向叩首山呼,說不清是在跪拜慶和帝,還是在跪拜皇太子。

慶和帝微微地頷首,才道:“眾卿家,都是國之重臣,日後,事新君,如事朕。”

眾臣俱伏首應諾,有人悄悄抬袖在眼角拭過。

慶和帝停下來喘了幾口氣,稍稍轉了轉眼眸,有些疲倦似的半闔不闔地眨了眨眼,才重新張開口,含混不清地喊了個名字。

夙延川離他極近,才能分辨出他叫的是“德昭”,在他身後稍遠些的朝臣根本聽不清楚,但眾人之末的顧九識已經一言不發地膝行向前了幾步,再度叩首道:“陛下,臣在。”

慶和帝微微眯起眼,逐一地從堂下眾人身上打量過去,那雙總是含光內蘊的狹長眼睛裏失去了光澤和焦距,他眯了很久的眼,才道:“蘭台禦史顧德昭,即加侍中銜……”

門下省侍中,是正正經經的政事堂主官。

大燕還沒有父子同相公的先例。

跪了滿地的朝臣們麵麵相覷,但在這個當口,誰也不敢張口與即將山陵崩殂的皇帝作對。

眾人的目光落在跪在一邊的顧九識身上,他麵色依然是大量失血後的蒼白,肩背上都纏著厚厚的帛布,神色沉靜,沒有拒絕,也沒有謝恩,隻是靜靜地磕了個頭。

暖閣中一時一片詭異的靜寂,隻有慶和帝低而微弱的聲音:“朕大行之後,由你來向太子,宣朕遺詔。”

“太子。”那隻冰冷的手掌握住了夙延川的手,慶和帝的目光忽而重新染上了神采,他注視著夙延川,道:“為君之道,從小就有人教給你,你早已做得比朕還要好……朕隻想你這一生,縱使稱孤道寡,總不要把自己……真的活成一個孤家寡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