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俠:當時流行的文學觀念就這樣。在大學讀書時,凡是講到資產階級作家,老師都要批判兩句,最一致的批判是說那作家隻揭露了黑暗,卻沒有為讀者提供一線光明的希望。自然主義不可取,現實主義有局限,浪漫主義太空泛,隻有我們的社會主義的革命現實主義與浪漫主義相結合的創作方法才是唯一正確的。
王朔:科班出身的受過係統的洗腦,像找這種沒受過係統訓練的人,說假話是說不長的。我想我要是上了大學,念了點書,再跟道貌岸然的偽君子們學學,學一些方法、技巧,諸如如何升華、如何畫龍點睛什麼的,我想我也許能容易一點,起碼這樣做沒什麼困難。所以經他這麼一說,我就覺得自己沒法寫了。言情故事剩下的一條路就是走瓊瑤的路,找幾個母題,像灰姑娘呀、羅密歐與朱莉葉呀、茶花女呀,然後批量製作,真賣了大錢,我也就可能這麼幹下去了,最後也就變成那樣的寫手。可能,非常可能。幸運的是我沒有去找。我知道我自己過的是另外一種生活。咱們這圈子,不是你想說真話就能說,也不是你知道某些事就能為了說假話而說假話,我必須麵對的是:我的書麵語言庫中沒有一句真話,你不用有目地地做假,一說就是假的,而你用這種語言庫的語言說真話,聽著就跟假的似的。就在這種時候,你可以說是一種失語狀態吧。要說話,你就非得說假話,你也隻會說這種話,但這種話明擺著不是我想的那意思,我要說的事用這種話就說不出來,所以我隻能用開玩笑的方式、調侃的方式說,我用這種方式是想讓對方知道,我說這些不是真的,別往真的裏邊想,別那麼實在地想。
老俠:你的語言中有大量的政治詞彙,也有當時時髦的外來同彙,你把“文革”式的革命詞彙和新時期的尼采們放進油滑的北京痞子腔的口語中,於是你的語言顛覆的毀滅性剩下的隻是價值廢墟。
王朔:其實在我們之中是有那麼一種說話方式的,我覺得大家都是很空虛很頹廢的,我找的這點兒樂兒呢……這種現實調侃多了,以後是有一個全麵懷疑。但那個時候我甚至不敢懷疑。當然,現在我以為,懷疑就懷疑了,懷疑假的東西不需要什麼大智慧,沒有的東西一旦看穿了,就是什麼也沒有。我一直覺得要是有機會,假如我成一個發稿容易的作家,我就寫一個真的。在這之前我在語言上一直處於搖擺當中。有的編輯跟我講,正經小說的語言不認我這樣的口語。現在這種口語在最早時我沒弄過,我一直跟著那時的文學觀念練一種優美的文學語言,那個文學語言那叫個優美啊,我就是用這種優美寫出特寒磣的小說,就是學來的特別優美的學生腔的。當然幸虧那編輯也是一個正經人,他說你這個語言也不叫東西,他沒給我發。要是他那時候給我發了,我照著走下去,沒準就是大陸瓊瑤了。我後來的口語,是因為我沒有練出一種文學語言來,無奈之下隻好揀自己最熟悉的最順手的東西用了。
老俠:按照當時的文學觀念練一種優美的文學語言的人,大概早就被廢了。但是餘秋雨的那種優美不也很暢銷嗎?看來,咱中國人還是熱愛優美的,這叫癡情不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