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笑著叮囑我們:冬天加衣,在外頭也不要忘了好好吃飯。外婆現在多給你們做幾件衣服,等我也不在了,你們就隻能穿外頭工廠打出來的毛衣啦。
她從不避諱死亡這樣的話題,倒是古靈精怪地學著年輕人,在署名後頭加一個手繪的可愛卡通頭像。
我們這些孩子成為了忙碌的成年人,大舅和舅媽也不知不覺退下了一線。
雖然兩夫妻依舊忙著全世界周遊,辦畫展、辦園藝展覽,可每到秋果熟了的日子,不管多忙,還是都會回到外婆身邊,幫著摘摘果子,打理農田——大舅說,這是外公離開前,意識難得清醒的時候,三番五次拉著他們專門說過要做的事。
“你外公誰都放心,就是放心不下阿青。”
大舅說:“但是阿青呢,就誰都不放心,唯獨最最放心你外公了。”
三言兩語,倒像是把這癡纏愛侶的七十年一語道破。
然後便被舅媽戳著腦門子趕到一邊,電話那頭,隨即便傳來舅媽熱熱鬧鬧的聲音,噓寒問暖,問著我在國外念書有沒有不滿意,要不要再安排幾個人過來照顧。
舅媽越來越像阿青了,哈哈。
我忙說不用,聽著他們的吵嘴,最後總以大舅的服軟告終,竟也覺得身處異國他鄉的清冷盡數褪去。
我想,比起旁人那些個豪門大戶的風波詭譎,勾心鬥角。
我們家,大概是最不像“豪門”的“豪門”吧,整天一個兩個,都這麼沒心沒肺又傻樂的。
但是也好。
通天大道不止一條,何必用真心去換那點高處不勝寒?
就像少年時,我總不懂外公為什麼選擇在最輝煌的時代宣告商場生涯的落幕,不懂他為何曾經野心勃勃,在福布斯榜上高歌凱進,壓過鍾家,踩掉宋家,卻在最關鍵的時候“棋差一招”,和阿青一起歸隱田園。
但回頭想想,個中緣由,又早已近在眼前罷了。
再過數年,阿青年屆九十有九,我們一眾兒孫回鄉給她過壽。
家裏那隻黃狗早已老得不像話,冬天午後,癱在院中那顆老樟樹底下曬太陽,阿青買了一架搖搖椅,坐在搖搖椅上,那竹木椅搖啊搖,晃啊晃,奶奶披散在肩頭幹枯的白發也輕輕地掀起波紋。
看見我們遠遠走來,她這才笑起,抬起手來,衝我們招手——
太陽落山了。
阿青死在了她九十九歲又五個月那天,如果外公還在,那天本該是他的九十九歲生日。
我們發現她離開的時候,也是這樣一個黃昏,她躺在搖搖椅上,就像是睡著了,嘴角還掛著一如既往溫柔的笑。
是喜喪。
除了大舅以外,我們所有人都努力忍住了眼淚,我們都像阿青希望的那樣,都沒有哭。
那天晚上,我甚至還做了一個夢。
我夢見我長得“燦若玫瑰賽趙敏”的媽媽,她長得真好看啊,我跑過去,撲進她的懷裏,我說媽媽媽媽,你為什麼一直不來看我?你在天堂過得好嗎,你幸福嗎?
我問了好多好多,一大串一大串。
一抬頭,媽媽的臉卻變成了阿青的臉,不招搖,不張揚,卻是那麼溫柔。
她揉著我的頭發,輕聲說:“阿星啊,這不是你該來的地方,你要再等七十年,八十年再來,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