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中的愛情,她沒有細說下去,隻是微笑著沉默了一陣子,季布知道她回去了舊時光,在那些誰都不知道的,隻屬於她的舊時光裏留戀著。
“在認識我們一家之前他就已經訂下了親事,他父親給他挑了個世家的女兒,我總想知道那女子高不高,美不美,可他從不提她,可惜我也知道,他是絕不會違背父親的意思,讓父親難堪的。唉,其實我也喜歡他這個性子,倔強得很,寧可犧牲自己,也不會讓別人難過。所以他從沒說過喜歡我,甚至也沒跟我說過幾句話,可是我卻時常忍不住看他,他也時常會看著我,我想那不是愛情,那隻不過是眼神。”老婦人緩慢地笑了,“我過十六歲生日的那一天,父親不在家,我在街上遇見了他,後來不知怎麼的,我們就一起去看了一場戲——遊園驚夢。”
“原來姹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老人輕聲念叨著《牡丹亭》的唱詞,閉了眼,淚水又滾了下去,“生者可為之死,死又可為之生,那是戲啊,人縱然能到了這一步,若是有緣無分,也依然是生不能一處,死又不能同穴,所以我終究是連杜麗娘那點幸福也不可得。”
季布覺得自己連呼吸都屏住了,等待著老人的述說,柏遠驚詫地看著自己奶奶。
“十六歲後我家便遷走了,三年後再見他,他告訴我他最終沒娶那世家女兒,他等著我說話,然而我什麼都沒有說,因為我已經嫁了人。”老人歎息一聲,“那時候已經解放了,他就娶了一個高幹的女兒,這次我知道,他不愛他妻子一分一毫,因為我曉得他,所以隻看她一眼,就知道她不是我們一路人。他結婚那年,我的丈夫死了,被人打死了,我父親家裏的人也都被批鬥死了。我能怎麼辦?我已經有了一個一歲大的兒子,為了我的兒子,我嫁給了一個工人,他粗野得像個野蠻人,可是他的政治成分好啊,嫁給他,我和兒子才能得好。我結婚那天,他來看我,我這輩子唯一一次看見他哭,我跟他說,咱們讀書人不該信命,我卻覺得果然有命,跳不出,逃不得。”
“我的第二個丈夫酗酒成性,死的很早,他幫助我料理了喪事,有人說閑話,被他女兒聽見,唉,所有人都以為我們有什麼,其實什麼都沒有。他告訴我說,為了他的女兒,他再不會來見我了,我答應了。唉,那麼久的歲月,十六歲以後,半個多世紀,到他死的前一年,我們見麵的次數不會超過二十次。可是每一次見麵,他看著我的眼神都那麼溫柔,無論是十幾歲,還是七十幾歲。”老婦人微笑了,“後來,那一年,他忽然經常在小區附近的公園裏出現,有時候我會鼓足勇氣過去跟他說說話,有時候我隻是跟他打個招呼就走了。隨後半年我沒再看到他,一直到有一天我忽然看到了訃告。我在家裏哭了整整兩天,想去送他,想去看他最後一眼,可是我走到門口,又退了回來,再走到門口,再退回來。我想那裏沒有人認識我,如果有人問我是誰,我要怎麼說呢?我不是他的任何人,所以我連出席他葬禮的資格都沒有。那時候小遠不在家,家裏隻有我一個人,於是我想我這輩子終於能做點什麼了,我在胳膊上帶了一隻黑布條,雖然隻有我一個人知道,我是在悼念誰。
現在我快死了,覺得後悔,對這一輩子很多事後悔,比如他的葬禮,我應該去見他最後一麵;再比如,他死前那半年分明是來跟我永遠地道別,我卻沒能明白他的意思,沒能跟他多說幾次話;我這輩子也有很多遺憾,最大的遺憾就是,他的女兒已經把他跟他的妻子葬在了一起,所以我連跟他死後同穴的機會都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