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正是圓月當空,清輝自夜空傾灑下來,錦繡花團都籠上了淡淡的銀輝,苑中水汽繚繞,將這人間的宮苑映照得如同瓊樓仙域一般。
景昭看著,不由就想起啟佑九年的瓊林宴,彼時的瑤光苑也是這般春光無限。那還是先皇在的時候,就在這空地上設了宴席,一眾人飲酒行令,歡喜又團圓。記得那時候,還與他吟詩相戲,有興致也有膽子。如今,那一席長輩裏,父皇賓天,王大人已去世,周大人也退了職。同輩裏,更是生死離散,景熙甚至至今仍被囚在天牢裏。
隻剩了自己一人,獨坐在這偌大的瑤光苑,對著滿園的好韶光,隻覺得痛徹骨髓。
又想起從前還是靖王時,抽了閑暇與潘濯一道去洛京的雨靈寺。兩人花了許久爬上山,便在山頂四處遊賞。到了大殿前,潘濯卻停了步,隻道自己心中不誠,不敢汙了淨地。兩人便在殿外,對著法相莊嚴的三寶佛金身拜了拜。
當時年少,知不可為而為之,全憑一股韌氣,所以不敢一心托了神佛保佑。忽而到了今日,卻又想著托借鬼神,這才許了道人,在這故地試上一試。
子時已近,道人上前道:“若要招得故人魂魄,貧道還須一件此人的舊物作引。”景昭點點頭,旁邊的顏公公便捧了一柄折扇走過去。道人雙手接了,小心打開。
扇上是幅毫鋒穎脫的山水,落款的“山水”二字缺筆已經補全。到今日留下的,隻這一件舊物了。
景昭道:“今夜之事,有幾分把握?”
道人思量了片刻,“貧道不敢妄下鐵口,這世上魂魄無數,各有各的去處。陽壽盡了,魂魄多是由地府重入了輪回,忘盡前緣轉世托生,這便再不能招致,也有牽掛未了的,便徘徊人間……”
景昭忽道:“倘若這人尚在人世,魂魄能否招致?”話一出口,自己也有些啞然。
“此事……生人亦有陰氣大盛之時,不可一概而論。”
景昭示意知道了,道人立即停了言語,立在一旁。
月上中天之時,道人整衣立起,將折扇擱在了香爐前。接著自案上取一把桃木劍,腳下步罡踏鬥,衣袖生風。一番念詞之後燃起張符來,借著符火點了支細細的魂香插進爐裏,星火閃閃,青煙嫋嫋飄散。
景昭默然看著。鬼神之事,虛無縹緲,原就不抱什麼希望。再者,他若能放下塵事再入輪回,未嚐不是好事。想到此處,又覺得痛如刀絞。
那支香已燃了一寸,香灰輕輕跌落下來,紅色的火光忽地一閃。
苑中的牡丹叢中,卻顯出一個人影來。
道人放下木劍,垂手退後幾步站了,隱在黑暗處。身後的宮女太監驚呼著噗通噗通跪了一地。
景昭猛然站起來,卻再不能動作。隻定定地看著,看著那人就這麼倏然現身,臉上還帶著些疑惑的神色,從黑暗的遠處慢慢走過來。
待行到了三丈外,似是有些明白了,四下顧盼花叢,唇邊眼角彎了彎,現出個笑來。他繞過一從馥華盛放的白牡丹,忽地停了腳步,凝神看了一晌,然後伸出手來,蒼白瘦長的手指掠過花瓣,凝在上麵的夜露卻沒有一滴滑落。視線從牡丹上抬起,那雙眼眸就看了過來。
景昭仍是一動不動,眼睛緊緊迎上他轉過來的視線。四目相對裏,像從前的每次對視一樣,自然地開始微笑,眼前卻模糊了。接著,有溫熱的液體從眼中湧出,驀地流下臉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