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警長的警察局成了劉老太太唱戲的場子,她?收戎缸啪?察局破口大罵,罵累了便坐下來拍著大腿哭鬧。劉家的女人和孩子很快趕了過來,與劉老夫人兵合一處。警察局裏的人吃公假,回家過年還沒回來,人並不多,留下馬警長和幾個當班的。馬警長通知當班的警察拉緊鐵閘,閉而不出,自己窩囊在辦公室裏喝茶,他吐一口茶葉沫子,嘴裏嘟嘟囔囔道:“我當了這些年的警察,第一次當到官怕民的地步。”劉家人在警察局外鬧到傍晚摸黑,起了北風,天驟時冷下來。幾個孩子都給劉家女人支回家了,剩下婆媳三人,上次這般的和諧還要追到這兩個女人剛進劉家的門。鬧別扭起爭執慣了,突然安靜下來,仿佛三人都長錯了手腳,左右不是。劉進一的女人先開了口:“妹妹,你先回,操辦著給孩子們做點兒熱飯,咱娘我陪著。”劉進二的女人點點頭,道:“行,我忙完就回來替你。”等劉進二的女人再回來,帶了熱飯與棉被來,簡單吃了一點兒,妯娌二人將要張羅著給劉老夫人裹上棉被,劉老夫人似乎又來了精氣神,又來了新一輪的哭罵。再消停下來,已是淩晨。當班的年輕警察進來報告,馬警長正叼著一支煙在屋裏來回踱步,見馬警長一臉愁容,那當班的識趣要退出去,馬警長叫住他道:“給門外那娘仨送幾床棉被去。”那當班的“啊――”一聲愣在那裏,似乎聽錯了話。馬警長急了,罵道:“奶奶的,站在那裏愣屁神,難不成等我去送。”年輕警察這才聽明白,趕緊領命去辦了。馬警長仍舊不依不饒衝著那年輕警察泄火罵道:“馬前卒,就是馬前卒!要到我老馬這一步還得走上個幾十年!”
呼嘯著刮了一夜的西北風,早上天上泛起了茫白。蘭鴻儒抄著手在院子裏晨讀,抬頭看看天,心中音樂不妙――要下雪。果不其然,半上午沒到,鵝毛大雪鋪天而來。馬警長很快把電話打到了蘭家,向蘭鴻儒求主意。蘭鴻儒問道:“又鬧上沒?”馬警長道:“鬧上了,鬧了一個時辰了。”說罷,將電話筒子伸到外麵給蘭鴻儒聽。蘭鴻儒朗朗一笑道:“鬧上就好,鬧上就好,這不是還有精氣嘛,不著急,不著急。”一壁笑著一壁把電話掛斷了。馬警長也把電話掛掉,道:“嘿――這老爺子......”
一場席卷整個華北的鵝毛雪,為大地蓋上一層雪絨厚被,一切都給窒息在下麵,一馬平川的亮白,銀裝素裹的寂靜,有炮竹憋不住寂寞出來耀武揚威,也是“噗”“噗”“噗”的悶響,硬生生給噎回嗓子眼兒去。到了下午,馬警長又把電話打到蘭家,焦急道:“打過了中午頭,就停了,停到現在也沒個動靜。我剛才去看了一眼,都給凍那兒了,那老太太一大把年紀的,照那身子骨,我看懸。”蘭鴻儒果斷道:“放,當著老太太的麵放。”劉家兄弟被帶出警察局,“咣當――”警察局的鐵閘門拉上,馬警長隔著鐵門欄道:“回去好好孝敬你們老娘,不是她冒著大雪在外麵苦守了兩天一夜,你們兄弟還在裏麵蹲著。”兄弟二人被馬警長一聲喝醒,卻並不去思量他的話,管他老爹老娘,既然出來了就要先走得遠遠的再說,若是警察再反悔,說不定還要抓他們回去。邁步要走,卻見當麵牆根劉家的兩個媳婦披著一人披著一床棉被站起來,披散著頭發,眼珠子噙在眼眶裏打轉,一會兒哭一會兒笑。兩個女人中間還有個人,麵似枯鬆,發如蓬麻,汙泥滿膛,一身的破衣爛絮,隻一雙利若鷹隼的眼珠子還能教人辨得出身份。兄弟二人像被一個閃電打在身上,馬警長的話這才又縈回腦中,兄弟二人垂著頭在劉老夫人麵前跪倒。
正月十五元宵節,兄弟二人已經將老母親接下山住,劉家滿堂晚上聚在劉進一家。劉家兩個媳婦合作了一桌豐肴,四季青的拚盤菜蔬,醬鹵的牛羊肉,鹽水煮的雞魚蛋,窖藏的高粱酒。劉老夫人坐高堂,兒媳婦新扯的赤金鳳凰綢緞布,連夜給老太太縫出來一身過冬的襖褲。劉家兄弟二人坐兩頭,兩邊各自分坐著妻子兒女。劉家兄弟貪杯,斟高了酒鬥子,關乎老母親這些年的不愉快潮水般湧入腦海。一邊開口,嘴上就沒了把門的,連珠炮似的打出來。劉老夫人一一揭過,不去計較。好像中國人埋單付賬,愈被人推辭愈是要變現慷慨,仿佛一頓飯錢的莊家就能決定身家的優越。見老太太這般大肚能容,兄弟二人更是越說越煽情,越說越激動,捶胸頓足,掩麵痛哭。孟母三遷擇鄰處,處處教兒故。劉老夫人講出她長久以來的心患,道:“都是要死的人了,吃穿孬好不往心裏去,可這心裏頭就一樣放不下?”劉家兄弟看個對眼,看不出個黑白一二來,劉進一擤一把鼻涕,抹一把淚道:“娘,你說,今天你說啥我們兄弟都應。”劉老夫人道:“你們這樣賭下去,我下去沒臉向劉家祖仙交差。”她雙手交疊按著龍頭杖一壁說一壁在地上搗得“嗒嗒”直響。劉進二不說話,指尖捏著一隻搪著瓷線的盅邊,劉進一支支吾吾,道:“不賭了......不賭......”劉老太太瞧兄弟二人這副踟躕模樣,“唉――”的一聲長歎。在那聲歎的尾巴上,劉進二起身出了門,等他再回來,右手拎著一把菜刀,未來得及在場眾人反應過來,左手已經成了菜板上的菜,大喝一聲:“娘,你看我今後再賭?!”手起刀落,把小拇指剁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