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子君回鎮就一門心思的撲在祖父半途中斷的《中國城鄉編年考》上,蘭老太太已經強行阻止了蘭鴻儒再在那書上費心血,蘭鴻儒便催促他去代為執筆,然而子君也僅是隻讀不寫。車爾尼雪夫斯基講的原話“Artsareefromlifeandhigherthanlife.”――子君實事求是,他自認為對生活的理解不觸及皮毛。子君偶爾咬著筆頭想起來,很是訝異那陸婉兒竟然不再來向他發動愛的攻勢,刁鵬舉私底下將他與陸婉兒的事向子君說了,順帶將他擔憂的他與陸婉兒的問題講出來道:“錢不是問題,錢是死的,人是活的,錢可以賺――我擔心的是,我們之間價值理念的差別。”子君正連連感激他圍魏救趙、一石二鳥,當然不願意他再單方麵毀約,一門心思的說好話將二人攛掇成一家,他道:“寧拆十座廟,不毀一樁親。表哥,不識好歹說的就是你這樣的人,我隻能說你好福氣,好事全讓你撿去了,你還挑三揀四;有差距好,有差距才有台階,有台階才能進步――差距是人類進步的階梯。”蘭子君幾句話把刁鵬舉說得臆想翩翩,隻顧得在雲影天光裏流連忘返。沒幾天陸家駿親自登門,進門第一句話便請罪:“蘭爺,家駿這張臉今天撕下來給你留下,你啐我痰,你抽我耳刮子,我絕沒怨言。”蘭鴻儒正仰在一隻紫紅流光的枸杞木藤椅上聽收音機,那黑匣子裏咿咿呀呀打著一隻胡琴,正唱到“嫁漢嫁漢,為了穿衣吃飯;娶妻娶妻,為了挨餓忍餓”。他還浸在戲中,沒明白過來怎麼一回事,那邊陸家駿已經一巴掌一個脆響的往自己臉上抽。蘭錦程父子見了連忙上前去攔,見上來了蘭家父子他表演得更加激烈,掙紮著道:“大叔,你別攔,我自己的閨女我管教不好,陸家人對不住我兄弟。”蘭錦程一聽,其中有蘭子君的事,厲聲喝道:“你對陸家閨女幹啥了?”子君吃吃啃啃不知道從何說起,索性一甩手懶得再向他作解釋,對陸家駿直言道:“這事我知道,這事我早知道。”陸家駿這才平靜下來,一副始料不及的苦臉相,他追悔莫及的揉著臉,追悔他方才的苦肉計對自己下手太狠。蘭錦程一頭霧水的追問緣由,陸家駿將蘭錦程拉到院子裏將事情的始末一五一十如是相告。刁鵬舉見大事不妙,灰溜溜躲了出去。子君到床邊安慰老太爺,蘭鴻儒明日黃花,他擺擺手,表示無心力再去牽扯這些經世恩怨,吩咐蘭子君去“仁博塢”拿中華書局印的《醜陋的中國人》,子君邊往外走邊向祖父打趣道:“柏楊是庸醫,隻瞧病不治病。”
立春之後,天氣漸漸轉暖,蘭鴻儒偶爾下床活動,卻不少受探病人的攪擾。果然是時間贏得尊重,距離產生美感,蘭錦程久不曾回來,這次回來,鎮上人踏破蘭家的門檻,一來睜大眼睛探望老太爺,二來伸長鼻子嗅聞在蘭錦程那裏可有有利可圖的味道。陸家駿為了挽回在蘭家人麵前丟掉的麵子,專程去拜訪譚鎮長,為蘭錦程的生意穿針引線,以為將功補過。那油頭粉麵囊鼻子的譚鎮長第一次由陸家駿引著來了蘭家,往後來得最勤,每次來都要帶不菲的補品,隻與他照個麵便關起門來與蘭錦程在書房長談,一談便是幾個時辰。蘭鴻儒直喊著要打掃他的“仁博塢”,官商合汙的銅臭味弄髒了他的書房。刁家老太太的準遺產爭奪戰愈演愈烈,刁仁貴一定不是兩個妹妹的對手,蘭錦華早就已身在曹營心在漢。她把苦衷向蘭老太太訴,向蘭錦繡說,向蘭子君講,終究是不敢向蘭鴻儒父子二人坦言。蘭鴻儒看出她的心不在焉,不由她說便打發她們母子二人回了省城。刁鵬舉是好男人,臨行前一晚與陸婉兒在蘭橋好是演了一出“進京考”,惹得偷偷爬上屋頂觀喜的蘭子君好一頓笑。蘭錦繡也被蘭鴻儒遣回了梁家,梁家離蘭鎮不遠,他隨時可以來,家裏還有一老一小,沒必要一門心思的把時間全搭在他身上。不久,蘭鴻儒又要趕蘭錦程父子二人走,他說他預料自己時間不多,終前要見兒媳與長孫。蘭鴻儒本來打算把身邊的子女全支開,隻留下相濡以沫幾十年的老伴,不聲不響地走,他一生求一個靜字,也算是對自己一個交代。誰料,蘭錦程父子回鳳凰城前一天,蘭錦程整整出去一天,到了傍晚才回來,回來之後便向蘭鴻儒征求同意,他已經得到譚鎮長的批條,譚鎮長要為蘭鎮創收,允許蘭錦程砍蘭山上的那片老槐樹林,運到鳳凰城打家俱。蘭鴻儒一聽,火冒三丈,大罵蘭錦程道:“你砍,你去砍,你巴不得砍斷蘭鎮祖宗的根,砍了那片老林你就永遠別進我蘭家的門!”蘭錦程道:“譚鎮長是好心。”蘭鴻儒道:“他會傻到讓油水漂在水麵上?”帶病八分理,蘭錦程不敢冒著病重老父親的火上。蘭子君見祖父與父親上了火,有他在場兩人任何理虧一方都會覺得台階難下,他悄悄溜到外麵去聽。蘭錦程恭敬道:“時代不同了,老百姓現在認的是錢,沒有價值的特殊性毫無意義。”開放初期,蘭錦程逆著父親的意願下海經商,走的便是順應潮流的路子;不惟潮流,蘭鴻儒守著的一尺仁義孝悌的書桌反倒成了曲高和寡的劍走偏鋒。發展與保護,傳統與潮流,這個時代亙古不變的矛盾主題。父子二人整爭執了幾十年也不曾解決,在蘭鴻儒垂危之際再度被提及。蘭鴻儒道:“你別問我,我做不了主。你給二爺打電話,那是他看護的林子,你問他讓不讓砍。”子君在外麵聽著二人的對壘,腦子裏隻懸著一句話――傳統習俗是農村發展的最高門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