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子君覺得能說的話都說盡了,適時截止,順坡下驢道:“黃科長,你放心,有話您吩咐。”心裏為這句違心的話惡心的直吐酸水,好像他腹中的千萬隻腸蠕蟲都是坦蕩如砥,承受不住他這般虛與委蛇。“黃部長”被子君慣出演講口才的自負,沾沾自喜,大不敢相信自己在文化人麵前能表現的如此酣暢,果真“人的潛力是一口井,隻要你肯挖,總會出水的”。
原來,新近民眾同聲檢舉公職人員公款吃喝奢侈嚴重,紀檢委下達直令到各單位一把手,要求大小領導作出書麵說明,反思勸勉。黃冠華奉令行事。“黃部長”萬事求人先,哪怕是檢討書也要寫出壯才華章來。方才一番三寸金舌,見蘭子君很是“識時務”,便決定委派蘭子君代為執筆。子君領命回去,當天晚上筆定,上交。第二天,那“黃部長”便接到稿子,見他辦事急緊,感覺子君對他定是死心塌地,大度心寬的看也沒看就遞呈上級。黃冠華審閱時讀到這樣自我狡辯的一段,險些從椅子上一個背仰過去起不來:“......誰願意揣摩迎合、卑躬屈膝,做小伏低、敗德辱行;誰願意打牌搓麻、昏天黑地,叨陪末座,必輸無疑;誰願意皓齒蛾眉、伐性之斧,洗腳按摩、引火燒身;誰願意甘脆肥醴、腐腸之藥,胡吃海喝、有傷貴體;但卻必須要山珍海味、水陸畢陳、窮奢極侈、一擲巨萬,這是禮儀;但卻必須要傳杯弄盞、呼盧喝雉、放歌縱酒、杯盤狼藉,這是工作;但卻必須要低眉順眼、迎來送往、垂首帖耳、樂而忘返,這是無奈......”他知道自己的弟弟沒有這等文化水平,也並不打算通知予他知道,去找他假裝閑談,不著痕跡的套出蘭子君的名字來。蘭子君第二天便被停了職。蘭錦程與沈文欣對他輪番轟炸,他實在耐不住,便請蘭老太太為他擋駕。老太太分不清事端,他們夫婦在她眼中卻是訓斥蘭子君來得實在,她護孫子,與他們夫婦死纏爛打,蘭錦程夫婦話說幹淨,火氣也再發做不起來,索性由著他去了。子君自比被曹操殺的孔融,被司馬炎殺的嵇康,被朱棣殺的方孝孺。倒也奇怪,與明白人講理不通,不如把憤恨統統倒給一個不明事理的老太太。
蘭子君再複原職,還是吳沛菡扯著黃家女婿的臉,懇求黃嫣然向黃冠華求的情。蘭錦程替子君在一家大館子提前訂下座位,要子君當麵向吳沛菡夫婦致謝。子君怪難為情,還是硬著頭皮去了。到了地方卻並不見黃小姐,隻沛菡一個人在等。子君一出現,他的五官仿佛哨兵緊急集合一般,一副苦大仇深相。子君便乖乖聽他怪怨自己不懂得官場生存之道,謝人十分禮,子君滿口應承自己的過錯,仍不見沛菡表情轉好,子君便猜測定是與那沒出場的應邀之賓有關係。還沒有點菜,沛菡一臉的情仇,解情仇需巧酒,這樣的大場合是拿來昂揚吹牛的,二人離開之前,走到門洞裏,吳沛菡隻說了一句與子君複職有關的話:“不要怕被人家利用,人家利用你說明你還有用。”這樣的話,出了這器宇軒昂的門,說出口便顯得綿軟無力。說完,沛菡才與子君出來。二人出來找了一家小酒館,要一碟水煮花生,敲鑼開場。原來黃小姐要買個單獨的住處,她從家裏任性出來,與沛菡二人獨立支撐,手頭上並不寬裕,又不願向家裏張口,唯一的門路便是吳太太那邊。夫妻二人心照不宣,誰也不願意第一個將壽衣店的吳太太提出來,一來她已經足夠悲慘,二來便好像從死人那裏討錢花。沛菡與黃小姐家庭差距的矛盾,一路跌跌撞撞,方此時荊棘路上才兀出來一個高坎。沈文欣平日裏就與子君開玩笑道:“從前是養兒防老,現在是養老防兒。養個兒子不如養套房子,轉眼就有收成。”道是房子強過兒子,那是瓜熟蒂落的後話,比較前期未雨綢繆的掙紮與努力,房子卻並不如兒子唾手可得。黃小姐知道沛菡經濟上力不從心,心裏作罷,嘴上卻並不甘心,隔三差五要拚拚嘴皮子翻舊賬,把沛菡奚落一番。沛菡來之前便是與黃小姐拌了口舌,臨傍晚才記起有和子君的約。沛菡心中悔恨爭吵挑錯了日子,稍稍體味得出風水先生挑揀黃道吉日的用意。黃小姐在店裏死活不出門,她挑著兩根絛子眉,酸聲薄語映射沛菡道:“我可沒那麼厚一張臉皮,拿到外麵教人看笑話去。”沛菡卻不願意道出實情,隻道黃小姐偶感風寒,回娘家養身子去了。女人之於男人最大的用處,是彌補在外麵丟失的受崇拜感;反過來,男人在自己女人麵前抬不起頭,在同僚男人麵前同樣可以補償回來。他給自己愁眉苦臉的解釋是工作忙,壓力大,多煩憂。權力是另一種酒精,很多官員沒喝就高了。子君知道沛菡喝高了權力酒,淨是滿口的謊言,這酒的力道比哲學家自創的學派與美術家自成的風格都要頑固不化,他隻笑笑,放棄與他爭辯。說者口是心非,聽者心知肚明,以至謊言與這話殊途同歸。子君感到“一個巴掌打不響”的負罪慫恿的慚愧,索性他打開了籠子,讓謊言大行其道。他新近突然的徹悟特別多。謊言放之男女,是情趣;放之市井,是小聰明;放之商場,是假冒偽劣;放之官場,是勾心鬥角。謊言有它的不同麵目,隻是動機千篇一律――每個人都在為欲望說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