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章中國社科論文(1 / 2)

山東半島下了場大春雪,航班停飛,高速封路。蠻教人挽留的一片白茫茫,太陽出來,雪一化,這世界又髒了。玫瑰第二天就按照卡片上的地址找到蘭記,蘭錦程接待他並把他送到蘭家,蘭錦程頭一次跟外國人打交道,像女兒國的人見了男人般新鮮,蘭子君還沒回家,兩個人聊著聊著,蘭錦程就往中國現代史上靠,他堅決不聊近代史,有鴉片戰爭,有八國聯軍,玫瑰是西洋人,講了他就挺不直腰杆來。說是聊天,盡是他好為人師的“你知道不”。有這一遭,回頭他就可以標榜生意做到國際貿易的級別。玫瑰行程未定,子君留他,他姑且在蘭家住一段時間。子君每天頂著風雪上班下班,見不到太陽,總感覺冷,心裏淒寒慌亂,不得安穩。他本以為是天氣冷,多加兩件衣服也不管事。子君買了東西去看監獄探監,吳沛菡已經不再打嶽父牌,人瘦削許多,吊著眼袋,像隻喪家犬。臨走,沛菡囑托子君去關照何淑曼,子君嘴上罵他不吃教訓,從監獄出來仍舊去了劇院。這個圈兒裏的人都是一季春花,招展時看似萬人簇擁,過了風頭就凋了。上了一批新角兒,花名冊上已經尋不到何淑曼的名字。中間歇幕,起了排山掌聲,子君望興,混亂中他正欲走,被幕台背後一個聲音叫住。子君回頭看,竟然是何淑曼。她又幹回了本職工作,隻是不再是百老彙。雖是拉幕的小差,她依舊不放棄女人的那點天分,濃妝如妖,穿衣緊俏,身材明顯得像小丘,並不見她有被摘了頭牌境遇淒慘的哀慟。她跳下台來與子君寒暄,霎時一股刺鼻香氣像中國特色的圍觀群眾般將他包圍,子君一時招架不住,連連打了三四個噴嚏。她與子君是舊相識,卻每次見她,子君都感覺是一個新鮮,若是婚姻學習了她百變的秘籍,哪裏還會有三年之痛與七年之癢。她揚言要去子君家拜訪,剛巧到了一台新戲要上台,她要他稍等片刻,?N?N?N踩著高跟鞋上去開幕。子君擔心與她再扯上巫山雲雨的關係,慌忙抽機會逃了出去。不斷地用戀愛消耗自己人生的女人,成長中沒有經曆自我救贖這一課。她是純情的濫情者,需要愛,卻永遠不懂愛;貪圖愛,卻永遠得不到真愛。

蘭子君探完何淑曼,心中寒凜凜的。大雪停了以後便是晴天,雪漸漸開化,腐爛和著稀泥糾纏前行的步伐。這天晚上,子君在床頭突然接到蘭子軒的電話,太保周鴻宇父子暴死街頭。子君被這噩雷劈得腦中一片混沌,心中一陣絞痛,匍跪在床上,那床錦單被生生撕開兩個破洞。第二天天一亮,子君早早到單位請假,回來收拾好行李就要走。抬手看表,沒到開車的班點。他走哪裏癱哪裏,胡亂揀了一張沙發,一灘爛泥陷進去。王嫂見他這副半生不死的模樣,以為害了什麼疾病,與他搭話也不理,著實嚇壞了她。蘭錦程已經上班走了,王嫂沒注意,慌忙上樓去請洋先生來瞧症。子君頹念著周鴻宇的暴死,奉獻者壽,作倀者死,他早就預料到周鴻宇今天的下場。他成了一樽被打碎未來得及破裂的琉璃瓶,隻等指尖一撚,就碎得七零八落。玫瑰下樓來一問,他也沒回答,竟然抱著他的胳膊嚎啕大哭起來。玫瑰收拾了行李,下午隨子君一起上了去青島的車。權因子君的一句話,“你要做‘中國社科論文’,我帶你去見識真正的中國。”

蘭子軒來車站接車,兄弟相見,子君隻覺得眼前的蘭子軒像流亡阿拉伯國家的猶太人,頭發都給剃得所剩無幾。他剪了寸頭,額頭起了棱角,下巴頦被現實砍削成一隻鶴嘴錐,錐尖兒留著那麼一撮兒茬子胡,隻剩崖澗眶中尚且燃著的兩點幽幽的虛火,教人知道他還有氣。子君聽沈文欣講蘭家在青島的生意說得過去,不至於教蘭子軒比蘭錦程先白了頭。蘭錦程不服老,頭發白一根染一根。子君與玫瑰二人上蘭子軒的車,在後排坐著說話,他在前麵當司機,成了個悶葫蘆,達芬奇、畢加索之流都給他悶死在肚子裏,偶爾隻唐突的插幾聲笑進來,嗚嗚諤諤的,人一呆,聲音也老氣。他們二人講車窗外的青島,改換一個話題蘭子軒都要專注聽上兩,一眨句就沒了興趣,反倒子君與玫瑰講蘭家的生意時,他支愣起來的兩隻耳朵來像吃了壯陽藥就沒趴下過,偶爾用窺一眼後視鏡,迅即用眼皮蓋嚴實。那段話完了,子抵在窗玻璃上就沒再說話,癡盯著玻璃哈出一片煙雨迷蒙,霧靄中有人開船離了岸。白浮蘇頂著個大肚子在蘭家橫行霸道,似乎那個肚子尖兒後麵頂著的是挺無形的機關槍,誰也不敢輕易舍身忘死,她人整個比從前胖出一圈來,剪了短頭發,臉盤腫成個輪胎,五官擠在一起,隻一雙鳳眼沒丟了主力位置,反而更顯得突出,像兩個受人生嫌的尿泡。白太太來青島之前病怏怏的眼見要斷了氣,現在卻燙起了麻花卷,臉上抹著白麵兒,也學蘭老太太抽起了煙卷兒,喜迎第二春。她自認“胖生兒,腫生雙”,她的女兒要生雙胞胎,她鹹魚翻身,她們娘倆就愈覺得有資本給蘭家人臉色看。蘭家再添不下多餘的人口,子君與玫瑰便在外麵住旅店。晚上蘭子軒在家裏為二人接風,仲浮蘇咬了舌頭仲太太也要借題發揮,道:“饞咬舌頭瘦咬腮,你這是饞,一個人吃三個人的飯,不饞才怪。”吃過飯,擦桌子洗碗的下事情全仗著沈文欣,子君心中不快,臉上不高興,問道:“大嫂,我走之前在家裏留的拾好呢?”仲浮蘇腳尖戳弄仲太太,她心領神會,嘴裏念道:“親家母,快擱下,快擱下。好不容易兩個兒子湊到一塊兒,快去享你的天倫,哪兒添這一手子亂。唉,不怪說你是沒福消受的命。”仲浮蘇拉長尾巴清脆的咳一嗓子,子軒也恩恩哎哎的過去幫忙,仲浮蘇這才吊著嗓子道:“婊子就是婊子,指望她立起牌坊,真是邪了門兒了!”她說著話的時候直衝著子軒,子君心中明白個七八,沈文欣與蘭子軒這般低聲下氣,作兒子做了荒唐事,當長輩的頭都抬不起。子君也覺得臉上熱辣辣的,留下玫瑰,自己進廚房替換仲太太出來。仲太太出來與仲浮蘇道:“量著點兒你的舌頭尺寸,我聽姑爺說那二小子離開青島的時候沒辦產權移接,這邊兒的東西還是人家說了算。”仲浮蘇警告的瞟她一眼,示意她眼前還有個活人,仲太太道:“怕什麼,一個外國人,就是說了他也聽不懂。”玫瑰佯裝一張白紙,強忍著不教自己笑出聲來,隻聽出中國人的婚姻是一場巨額交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