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七章你鍋老娘們兒(1 / 2)

到了成都下飛機,天色已經黑下來,機場開去汶川的車已經走完,又打車到了最附近的一家小車站,售票員是正宗的川妹子,講地道的巴蜀口音,咬著舌頭拐著彎才向子君說明白去汶川的車票停售,原因說地震震斷公路,高速路口全部封鎖,到汶川的車次全部取消。子君心生焦急,眼見著要天黑。車站正大門已經擺上了募捐箱,紅膠帶橫豎交疊,倉促代表出紅十會。子君心中一喜,買了一卷包線皮的紅膠帶,如法炮一隻紅十字,貼在二人皮箱的密碼鎖上。那紅十字標上下頭腳與左右手不平齊,看著像基督教的十字架。罷了,拉著玫瑰去了調度室。子君推門進去,好像饞鬼偷吃揭開了蒸籠的一角,沒來得及變清方向,就被煙霧繚繞了視聽。玫瑰聞不慣煙味,在身後哢哢的咳了兩聲就退到外麵去等。屋裏四個調度使,圍著一張八仙桌搓麻將,每個人麵前堆著一丘瓜子山,瓜子山旁邊是碼成一柱的硬幣,雷峰寶塔一樣鎮著幾張閑錢碎票。子君在山東時陪蘭錦程到省屬醫院體檢,專門留過一家醫院幾位醫科教授的名片帶在身上,現在派上了用場。子君向一位高顴骨看著年齡稍長的調度使遞上名片,故意將貼著紅十會的包在他眼前晃來晃去。子君拉大旗作虎皮,稱是那家醫院受地方政府委托派來的支援災區專家團的先頭兵,要他們一定幫忙解決交通問題。那高顴骨的調度使果然是這裏的領頭,關乎生命是小事,關乎省市地方的團結就是大事,推了麻將,命令其餘三人又是倒水又是讓座,很是熱情。屋裏的煙氣消散的差不多,玫瑰也推門進來,那調度使見進來一位外國人,手上皮箱同樣貼著個紅十字,也就了然二人同行。子君又浮誇玫瑰是英國遠道而來的國際人道主義援助人員,那調度使調不動車,心裏又害怕拖了省市團結的後腿,更破壞了中英兩國人民的國際友誼,情急之下,良人越軌行不良事,給了子君一個不入車站跑野活的包車電話,教他自己聯係。好歹算是為正義出了一把力,這才恬著臉皮將二人送出調度室。

子君與那包車司機通了電話,定好了上車的地點,那司機便教他打車到那裏等。二人上了一輛出租車,那出租車左右拐彎,穿街轉巷,將二人送到了城郊一個加油站,好歹與司機勝利會師,那客車司機直怪怨二人延誤時間。玫瑰抱怨這客車是工業革命時期汽車剛發明時遺留下來的古董,子君覷了兩眼,年代不至於那麼久遠,卻是中國八十年的流行產物。他雖然也心中厭惡,嘴上卻勸玫瑰勿躁稍安,有得車坐就算燒了高香。等到二人蹬上車,登時就傻了眼。那鐵皮匣子橫七豎八塞滿了各種姿勢的乘客,活脫脫一隻裝了輪子的灌鉛實心立柱。那些姿勢,因為擁擠,奇怪得五禽戲中也不得一見。二人好歹算是躋身其中,沒生命的大皮箱竟然成了最得意的伴侶,它不必顧忌旁邊擠挨乘客的抱怨與側目,把它立在一邊,總算能爭取一隅空間得以動動指頭。司機高呼一聲“走你――”那實心鐵皮匣子受到了鼓舞,似乎未曾如此受到重視,卯足了勁兒呼喊出心中積久的怨氣。車中乘客已經有人開始擔憂,生怕它一時興奮,自己心肝脾肺都呼喊出來散了架。司機財迷心竅,到了都江堰站,仍舊要載搭等車的乘客,從駕駛座上扭曲著站起來,擰過身子呼籲車廂乘客出門在外互相照顧。子君在車廂裏看著這一撥乘客擠車,隻可惜了不是亂世,否則這等人一定擔當得起是衝鋒陷陣的先鋒。等這撥人全部上來了,子君頓時覺得原本僅容得下一隻雞蛋的縫隙現在已經縮減成容得下一顆圓棗兒。車上乘客不滿意,擠壓得身形扭曲還能夠伸長脖子留出嘴來罵人,怪怨司機不為乘客著想。四川人罵人毫無顧忌,不僅消受得了謾罵,臉皮也厚的很。司機高高站在駕駛座上指乘客揮梳理空間,道:“家裏親人不知是死是活,心裏都急,都想見個活麵。大家相互體諒體諒,忍一忍擠一擠就到了。”車廂裏人被灌了一劑雜著迷魂藥的刺心湯,各自安靜了。人挨人,人擠人,子君前前後後被女人包裹著,雖然個個長得如同不堪細看的拆遷現場,他但卻從未有受到過如此形而上的受寵待遇。雖然這些女人不耐看,子君仍舊保持一個棍樁姿勢更是不敢一動,生怕惹了其中一個的怒,一不小心被罵作性騷擾。這樣擁擠著也不是一件壞事,這客車走不了高速公路,鄉野下路像患了酒糟的臉,坑坑窪窪如同月球表麵,汽車左右搖晃,一顛一簸,震蕩都給擁擠在一起的乘客卸去了。就是透過那顆圓棗兒的空隙,他驚鴻瞥見汽車發動時,站牌趕其他車次的待車乘客,麵對這隻實心鐵皮箱時不可思議的驚訝的神情。子君多麼想向那些人解釋炫耀:“空間是海綿裏的水,隻要你肯擠,總是會有的。”

漸漸入了災區,車外麵有稀罕的燈光,車上人瞪大眼睛準備打量重災後的家園,有人開始小聲啜泣,司機竟然慷慨的開了廂內燈,左右各自一排小白燈,那車窗玻璃立刻叛變,成了外看內的單麵玻璃,外麵的世界看不見了,乘客隻瞧得見左右心碎的麵龐。那汽車卯足了勁總算功德圓滿。汽車並不進站,在城郊的馬路邊停下來。子君與玫瑰算得上謙讓,原本站在走道裏竟然慢慢被堵在車門口,臉貼著車門內壁。車門一開,二人未及反應,像海潮的浪頭一般就被泄洪的人流噴湧出來。二人踉踉蹌蹌從人群中抽出身來,立在一邊,人群還沒有散去,不多久便聽見有人失聲痛哭起來。子君方才明白客車司機開箱內燈的用意,誰也不願意自己的車廂成哭喪的靈堂。能聽見挖土機與救援人員轟隆呼喝的指揮聲,不遠處在挖埋在坍房屋下的人。子君與玫瑰二人正欲往前衝,身後有人跑上來攔住他們,仔細看竟然是那個客車司機。司機好生好氣道:“站長專門打電話來囑托要特別照顧二位,來時候人多,二位多多體諒。”司機見子君看不遠處的救險看得躍躍欲試,二話不說拉起二人的行李箱就往車上走,子君連忙上前攔住他,他一臉無辜看出二人的心思,不由得歎一聲喪氣道:“不多二位的熱心,也別往前湊,要是有活人還能動挖掘機?先找一個落腳地,吃點兒東西睡一覺,有力氣明天盡管拿到城裏使去。”抬頭看看,已經是四更天,不多久就要亮天了。二人覺得他的話不無道理,重又上了車,七拐八繞由著他帶到一條巷子外。司機下車拖著箱子“哈拉哈拉”在前麵引路,驚起整條巷子的狗吠聲。他一壁走一壁道:“這條巷子短,住不了幾家人,死了的白天被拖出來就埋了,活下來的還沒來得及哭一嗓子,就都進城救災去了。前麵有家店,僥幸沒給震倒,老板娘跟我是老熟人,你們將就將就。”子君反問道:“不是活著的人都進城救災了嗎?”那司機被問個措手不及,打圓場道:“即便是救援隊不也得有個後方招待不是?”推門進去,那老板娘精瘦如錐,賊眉鼠目,見到老熟人眉眼恨不得從狹窄的麵盤上躍出來,子君滿心疑惑她滿頭的小蜷發,在這種小地方隻能是燒熱了火筷子燙的。她守了整夜,要用嗑瓜子幫助提神,一隻手托著一隻手送,即便是與司機寒暄也沒停下來,她那張嘴是天然的嗑瓜子機,嘴角沾著嚼爛的碎沫。三人推門進去,老板娘見了喜一般,用十足的川音道:“你鍋老棒貝爾,闊算是把你盼來了――等得我好心焦!”子君聽她與司機講話講話毫無顧忌,這才明白,這司機是個鬼托兒,二人老狼狽,提前通了氣早打上了他們的主意。老板娘迎出來,對子君與玫瑰簡單一笑,顧左右而言他,壓低嗓子與司機道:“那事兒咋個樣,有問題沒得?鹽巴,尤其是鹽巴!”司機拍胸脯道:“你鍋老娘們兒!我辦事兒,你放一萬鍋心,到時候貨準時送到。”那老板娘“哦呀”一聲雀躍起來,子君納罕什麼喜事能掃清她頭頂上災難的陰霾。司機接著補充道:“你死腦殼兒!實話跟你講,出事兒以後不止你一鍋人動心思,你曉不曉得有多少人從他們冷家走黑貨......”講到這裏,老板娘一拉他的衣角,司機才察覺出皮毛中露了肉,慌忙推讓老板娘給子君二人拿房間鑰匙。老板娘拉開抽屜,把兩把鑰匙往櫃台上一拍,道:“先交押金,八百塊!”子君轉身就要走,司機一把手拉住他,臉上對著笑對老板娘道:“闊以便宜,闊以便宜,對不對得?”那老板娘降到五百,子君二人千裏迢迢舟車勞頓,實在無心再去計較,玫瑰交了錢拿了鑰匙就要老板娘帶路去看房。那老板娘冷言冷語道:“五百塊不送行李上樓。”玫瑰已經上了半截子樓梯,愕然停住,回頭嗔怒的瞪大眼睛往下看,司機連忙在中間調停道:“稍等我給二位送上去。”子君邁步繼續走,在樓梯轉角處不經意向下一瞥,牆上供著一樽彩陶財神,逢迎假笑。那司機正撚著唾沫,數從老板娘手裏接過的回扣錢。頭頂打著一盞昏燈,扯開臉皮的一張笑,猙獰教人欷?[。老板娘帶他們看房間,子君擔心靠著樓梯人來人往不得安寧,欽點走廊盡頭的兩間對門房。玫瑰要朝陽的一間,去房間查看,老板娘卻推諉著不開房門,勸說玫瑰換一間,玫瑰鑽牛角尖偏要看個究竟,房門打開卻見滿牆的淫男亂女交相圖,還用油彩上過色,玫瑰開玩笑道:“嚇!莫高窟!”西方人另類審美教那老板娘抓破腦殼也想不通,從玫瑰房間出來,再陪子君看對麵的房間,這間房牆壁倒是一清二白,子君刻意巡視一圈,終於發現蛛絲馬跡,牆角小子用原子筆寫的一篇話,筆觸剛硬,見樣子很有功底。“豆蔻開花三月三,一個蟲兒往裏鑽。鑽了半日不得進,爬到花兒上打秋千。肉兒小心肝,我不開了你怎麼鑽?”掩在窗簾下縮頭露尾,很有中國文人原始情欲暴走時予藏予羞的風格。這時候玫瑰到這邊來,老板娘就覺得局促,找話道:“這間房好,上個房客是個穿西裝的文明人,聽說還是大學教授。”子君便茅塞頓開了,那段字原引自《紅樓夢》中錦香院的妓女雲兒的唱話,非一般意亂情迷者能拿來意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