撿了三兩年,始終是院角那麼不起眼的一小堆。老偏頭見厙謀兒又一次從鎮上回來,停下手裏的活兒,不經意問一句道:“成了沒?”厙謀兒進鎮子次數多了去了,回回不見進展,他已是見怪不怪,發問也問得不經心。厙謀兒道:“成什麼成。”一邊從腰間口袋裏摸出一包煙遞給他道:“嚐嚐這個,給你買的。”他並不接,拍一拍別在腰上的煙袋鍋子道:“你那個勁兒小,我還是抽我這個。”厙謀兒從老偏頭身邊過去又回問一句:“小錐兒呢?”老偏頭抬起頭,張著眼睛四處看看,像隻放哨的矮鴕鳥,道:“領著一幫小孩,剛剛還在。”老偏頭揚起嗓子拖長音喊道:“小錐兒――!小錐錐兒――!賊你媽死哪個婆娘懷裏吃奶去了――!”話音未落,小錐兒不知道從哪裏冒出來回罵他道:“驢不日的老偏頭,喊你個瓜皮球?”小錐兒身後從高到矮排成樓梯跟著一男二女三個鼻涕娃娃,一路跌跤一路跑過來。三個娃個個棉襖棉褲,被裹成三個棉球,臉蛋兒尖兒上兩朵紅暈暈,不是蜜桃紅,是厚皮蘋果紅,嚷著在厙謀兒身上翻果子。厙謀兒摘下褡褳交給最大的女兒,教她交給媽媽去,讓媽媽給他們分。三個娃最大的六歲,最小的兩歲,最小的是個男孩,是厙謀兒激烈鬥爭過後才決定碰運氣要要看的。他在大學開化的生男生女一個樣的先進思想,輕而易舉被重男輕女的鄉俗同化掉。厙謀兒之所以這麼盡心給黑戶上戶也有他的私心。除了大女兒,剩下的一男一女都要罰錢,他交不起罰款,剩下那兩個一男一女都瞞著沒報。兩個女娃一人扯著褡褳的一頭往家裏跑,厙謀兒不由衷長歎口氣,低下眼瞧見小錐兒,這才想起掏出先前的那包煙給他道:“給你買的,省著點抽。”他接過來,舉在頭頂追那兩個女娃去了。單獨剩下個男娃,厙謀兒一把抓起他騎在自己脖子上。小錐兒是厙謀兒的表親,小的時候從馬車上掉下來,腦袋撞在地上撞了個半腦癱,說話的時候嗚嗚嘎嘎的含混不清,像早晨起床含口水在嘴裏漱口。小錐兒長到二十五歲還沒娶上媳婦,他成年侏儒的個兒,卻胃口大如牛,鄉下話昵稱小豬兒化音,就成了小錐兒,便是說他能吃。小錐兒隻剩一個老母親,根本養不活他,又不敢放他出山去謀生,便托到厙謀兒的村裏受他照顧。厙謀兒教他與老偏頭搭把手一起蒸饃,算他是自食其力,歪好解決了他的吃食問題,每個月底厙謀兒還補助他二十塊的生活費。村委大院裏有鎮上出錢扯的一部電話,供村裏人與外出務工的家人聯係,這部電話也交給小錐兒繕管。村裏外出的人與家裏大都約在周末通個話,除了突發事件,都是往裏打,村裏人聽電話居多,小錐兒也收不了幾個錢。小錐兒與老偏頭搭夥,老偏頭的小九九全給他學了去,抽煙、喝酒、罵人,最叫人哭笑不得的是學著老偏頭看黃書罵葷段子。蘭子君便曾經在小錐兒席子下麵翻出圖文配套的色情書刊,還專門在有的內頁裏折了角。子君隻覺得好笑,原本以為小錐兒看色情書刊也須像學究教授研究學術一般,在中途暫停處做標記,以備下次接著閱讀,可仔細一番才發現那些標頁折角處統統配畫著教人血脈噴張的春宮圖。席子底下還有小錐兒的一個賬本,清晰標記著諸如“抽煙五毛,醬油兩毛,白酒一塊五”這樣的支出清單,到月底支出疊加,隻餘下幾塊錢。子君問他這賬目作何用,他羞得麵目膛紅說不出話來。老偏頭在一邊打鑔道:“還羞,看你那騷樣,騷個屁。那是他攢的娶媳婦錢。”單調荒蕪的大山裏,小錐兒是老偏頭唯一鞭排取樂的伴兒,小錐兒也不當他老敬,放肆與他對罵。“你......”往往是他剛一張嘴就被老偏頭堵著話就戧回去:“你什麼你,你吃大雞巴!”“你......”“你吃大雞巴!”
蘭子君在厙謀兒的山村逗留這麼久,也是有他的原因。他剛來的時候,厙謀兒驚喜之餘又有些拘謹,在這深山裏給三個孩子作父親,他鬢角處泛著白縷,錢才是男人的脊梁,生活的窘迫教他不知該如何與子君打開話匣子。子君也當是碰運氣,不知道他丟沒丟下年輕時掉書袋的習氣,把完本的《城鄉編年考》給他看,道是想讓他評改訂正。他誠惶誠恐的攤在膝蓋上埋頭翻看,子君瞧見他雙手皸裂,像幹涸的河床,指尖裏全是泥。他隻讀完子君作的前言,心中憋了許久的話就沸水冒泡一般往上頂,拍拍胸脯緩口氣道:“城裏的事我不敢說,可要是訂正書中關於農村的種種,你算是找對了人――調查說中國有八億農民,可真正生產第一線的不過一億,且絕大部分是老農民,這些老農民在耕種著十八億畝土地,養活十三億人口。國家要農村大開發、大發展,可若要真是老農也都進城去了,全國人民絕對連飯都吃不上;再一個,城裏辦奧運、搞世博,憑什麼鄉下就隻能撒尿和泥過家家。鄉村文化特色用城市文化是無法代替的,不光是物質脫貧,還有一個精神層麵,吃飽了還要有皮影、秦腔。”子君兩眼熠熠發光,他桌子一拍道:“你盡管自由評改好了,你什麼時候改完了,我什麼時候走。”厙謀兒的真性情被子君捧將出來,猶如受了弘毅委托的夫士,無端端認真起來。謀兒在村委大院給子君單獨辟出一間屋來,閑暇的時候謀兒會請子君到家裏,在炕上支張小桌,教女人馮氏弄一盤鹽水花生,二人對著擺盅喝酒,討些閑話來說。二人書中的大道理講厭了剩下最多的就是關乎各自的愛情、婚姻、家庭。子君是聽教,謀兒作先生。子君教謀兒說他們兩口子的愛情,謀兒看一眼馮氏道:“愛情,哪有什麼愛情,以為都像你們城裏人。我們山裏人,愛情就是褲襠裏的東西,傳宗接代就是愛情。”說罷還向忙活飯菜的女人問一句道:“家裏的,你說是不?”那女人原本大咧咧的僵硬粗糙,被他這麼一問,回眸轉臉竟有五分羞怯,道:“你喝多了,當著客人竟說胡話。”謀兒喝道:“嗨!你看你看,還不好意思了。”子君分明覺得出這二人在打情罵俏,故意教他這孤家寡人欽羨。等到馮氏出去提水,謀兒偏解正詞與子君打諢道:“人稱夫妻為‘琴瑟’,又有成語‘瑟瑟發抖’,碰過女人就不會困惑為什麼兩個瑟在一起會發抖。”兩個人放肆狂笑,稱讚老祖宗假扮陽春白雪掩人耳目的功夫過人。二人多喝幾杯,就要互訴抱憾,謀兒羨慕子君的理想主義,子君向往謀兒的家庭圓滿。隻可惜當初的就像肥皂泡,當自以為的單純輕輕升起,所有的願望就早已注定落空。謀兒最小的孩子吮著手指來望餐解饞,子君瞧著這孩子,越瞧越像年畫裏手托鯉魚的送子娃娃,不覺動心,一把將他抱到炕上攬在懷裏,對謀兒道:“你手裏有這麼一塊寶,還跟我這高不成低不就的瞎起什麼哄。”馮氏進來招呼孩子下來,那四喜娃娃不情願的下去,躲在他媽媽圍裙後麵露著兩隻眼睛。謀兒問馮氏道:“給老太太送飯去了沒有。”馮氏道:“送了,娘今天胃口不錯。”子君突然摔下酒盅悶頭大哭起來,謀兒道:“你哭個啥?”子君失聲道:“不孝有三,無後、遠遊、不養,我占全了。我出來三年了,都不知道家裏現在什麼樣?”謀兒道:“那你就回去,明天收拾收拾就回去。”子君仰起臉,抹抹淚,穩穩情緒抑抑道:“我還哪有臉回去?”謀兒激將道:“不成家傳宗也就罷了,咋,親爹娘都不認了。你這樣的在我們鄉下就叫二流子。”子君不說話,推開窗戶,天上掛著一輪圓月,星辰稀疏,山路灑滿月光,頂著嘯風,蜿蜒遠去,在不遠處消亡殆盡。謀兒見子君並不與他爭,感覺一腳踩進流沙裏,道:“看看看,一到針尖兒上就打啞炮,以前可不是這樣,真沒勁!”子君想起外麵花花世道街頭巷尾談論一百年出一個的“奇才”,可笑根基淺薄,專攻順口溜一樣精致的罵人段子,兩三年就有惟妙惟肖的後來人,隻能教會我們時光飛逝的概念。零八年他與禁言僧人一路朝拜去拉薩,僧人一言不發,一路上卻受到藏民敬若菩提的待遇。侃侃而談非風流,沉默無言味最長。從拉薩下來,他就不再期待花解語、玉生香的日子,隻一頭陷在西部這大片群山裏沉著,整個人也寡言許多,說什麼都覺得多餘無味。理想之於現實宛如人行遠路,看遍春秋變化,遇盡人世無常,最殘莫過流年,最慟莫過心死,前不見心向終點,後偏頗來時初衷,結局大都馬亡途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