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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兆柏身形似乎震了一震,就在我以為他會對老人家不敬時,卻看見他垂下頭,默然無語自七婆身邊走過,穿過花房,輕輕走了出去,臨走時竟然還不忘帶上門。

隨著門鎖哢嚓一聲,七婆頹然做在那藤椅上,老人枯瘦的手一寸寸摸過那張藤椅,再慢慢抱起那床毛毯,慢慢疊好放在腰枕之下,然後,忽然嗚咽出聲,靜夜裏聽著份外淒涼,我聽那壓抑的嗚咽之中,分明在一聲聲喊著我的小名“東官,東官??????”

我的眼淚再也忍不住洶湧而出,從進了這棟房子以來,隱藏的,遺忘的,拋下的,塵封的,一樁樁一件件,全被重新翻出來,逼著在光天化日下曝曬那些久遠而蒼白的臉。到這個時候,我才發覺,原來想著重新開始的信念根本是另一種自欺欺人,我為什麼要躲,為什麼要逃,為什麼要流淚不止,為什麼要悲慟難耐,因為我根本就是由過往所構成,十七歲的軀體,三十三歲的靈魂,組合成現在這個個體的,全是斬不斷理還亂的往事。

在這一刻,在七婆的嗚咽中,我無比清晰地認識到,我還是那個林世東,可我,又不是那個林世東。

一時忘形,我湊上前去,想再看清那感情深厚的老嫗,不覺額角撞上茶花枝幹,花葉一陣晃動,七婆一個哆嗦,立即跳起來喝道:“誰,誰在那?”

第 6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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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渾身一震,見她老人家驚慌模樣,心中猶豫不決,若此刻乍然現身,與之相認,可你讓我怎麼說得清那借屍還魂這等聳人聽聞之事?況且,七婆年紀已大,萬一因此有個什麼刺激,我豈不是罪過大了?

“到底是誰?再不出聲我喊保衛了!”她慢慢踱步過來,接著燈光,我看清了她的臉,與三年前相比,倒健碩硬朗不少。隻是原本花白頭發,此時盡數銀白,整齊梳向腦後,挽了一個扁扁的發髻。我心下激蕩,幾乎要不管不顧,上前與她抱頭痛哭,將這前世今生的種種難言之處,一並傾訴。可幸而理智尚存,不敢妄動,卻見老人家拄著拐杖,臉上驚疑未定,忽然,她眼中閃過一絲希翼,試探地,悄悄地說:“東官,是你嗎?是你來看七婆了嗎?”

我心中劇痛,拚命咬住手背,方勉強止住嗚咽之音,而此時,七婆臉上的驚疑,已經全然被一種喜悅的渴望所支配,她哆哆嗦嗦地道:“是你對不對,東官,莫怕啊,那衰人七婆替你趕跑了,你出來看看七婆好不好,好不好?”

她忽而一敲拐杖,微笑說:“瞧我,真是老糊塗了,你怕亮是不是,我來關燈,你等等,你別走,七婆關了燈,關了燈先。”

她拄著拐杖,腳步輕便地過去門邊,“啪”的一下關了燈,屋內頓時一片漆黑。暗夜當中,七婆輕聲道:“東官,你最乖了,不要怕,是七婆啊,最疼你的七婆啊。”她等了一會,周遭靜默無聲,忽而,七婆嗚嗚地哭起來,邊哭邊說:“夭壽仔,你好忍心,一去就三年,一個夢都不托給七婆,你要想死七婆嗎?你在下麵到底怎麼樣?過得好不好啊?你脾氣好,有沒有被欺負啊?燒給你的東西有沒有收到啊?東官,東官啊——”

我閉上眼,無聲淌下兩行淚水,隻聽她一路啜泣,一路哀歎:“你自小就是乖孩子,心腸軟,做人事事為別人著想,行事處處留三分餘地,可天怎麼就不長眼啊,怎麼不去收那些混蛋,卻要早早將你收去啊……”哀慟之聲響徹耳畔,我再也忍不下去,悄然從藏身處走了出來,迅速摸上那床毯子,在老人家隻恍惚見到一個黑影,未來得及看清我之際,飛快將毯子蒙上她的頭,又在她尖叫之前緊握她的手,壓低嗓門,哽咽著,低低喚了一聲:“姆媽,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