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川在江城停留了一個周六,周日早晨就乘高鐵匆匆趕去了下江。
周日那天下午,季辭戴了一頂寬簷的遮陽帽,坐在江邊看江城泳協第一次橫渡長江。三十八個人中十名女性,全部都因為體力不支或者遭遇暗流,被救護船打撈上岸。
最終有十九個人成功渡江。最後一個中年男人從水裏濕漉漉地爬上來,身上不少贅肉,卻也算得上膘肥體壯。
季辭輕輕吐一口氣站起來,長江中水情複雜,暗流與漩渦無數,就算是泳協那些受過專業訓練的遊泳愛好者,沒有救護船保駕護航,隨時可能在江中殞了性命。
江城人解暑消夏,喜歡拖家帶口去江邊戲水玩沙。母親生前就愛好江泳,最喜歡在人多的江灘下水,蝶泳、仰泳、自由泳,隨性而來,引來一片讚譽。
雖然在季辭看來,母親內裏熱衷的,不過就是穿著泳衣在眾人麵前展現風情。
誰知道就這樣去了。
無論如何,隨著泳協橫渡長江的那一聲發令槍響,江城的六月份,終於堂而皇之地到來了。
溽熱的暑氣從泥土裏蒸騰向上,沒幾日就充斥整座江城。人們脫了長袖衣衫,街上多見女孩白白嫩嫩的細胳膊,男孩矯健有力的大長腿。
長江裏渾濁顛蕩的水仿佛在沸騰的前夜,潮濕微腥的水汽從江濱向城區突圍,老人們說,夏天的江城,仿佛總是嗅得到一年兩熟的稻穀的水田味,聞得見長江裏魚魚蝦蝦的鮮腥味,夜裏似乎有娃娃魚像小孩一樣的哭聲,也有白鰭豚和中華鱘在月光下躍出水麵的輕響。
“長江的魚王們就快要出現了。”老人們充滿憧憬地說,鱘魚每年這個時候開始從大海進入江河,開始長達數千公裏的溯河洄遊,碩大的魚王甚至可以重達千斤,或許現在江城的年輕人已經沒有再見過,但已經成為每年都會重複的傳說。
好像無處不在咣當咣當大修大建,新與舊鮮明強烈地撞擊到一起。街道兩側的綠葉爆~炸了,咣哧咣哧地瘋狂生長,鋪天蓋地,遮天蔽日,和同樣在生長的水泥房屋爭奪每一寸空間。
高考和梅雨季節正在即將到來的路上。車喇叭開始禁止在實驗二中和外國語學校兩所高中所在的街道上鳴響,“叮鈴鈴——”的尖銳鈴聲能夠響徹整片街區。人們都似乎覺得,鈴聲密集起來了,緊張起來了,校園內外都是小步快跑,衛監局、工商局、防汛辦等等各個部門都開始了突擊檢查,整座古老的小城都屏住了呼吸,高中教學樓和防洪大壩一樣嚴陣以待。
季辭卻幾乎是悠閑的。
陳川離開後,她除了開車上淥江掃了一次食品日雜等生活必需品,就再也沒有出天井老屋。
清理修整新的院落,根據老屋原本的成色訂購磚瓦木石,都通過網絡和電話完成。
天井老屋這個桃源秘境,讓她過得與世隔絕,江城裏發生的一切,都與她毫無幹係。
一個人過,但不乏聊天的人。
上次在下江認識的那個小明星,一來二去地已經和她混得很熟。她去淥江掃貨的那天,小明星的團正在省城跑通告。省城和淥江市不算遠,走高速一個小時就到。小明星拾掇拾掇,深更半夜溜來了淥江找她。
或許是因為熟了,也或許是不想招人顯眼,小孩那天沒有化妝,也沒有噴香水,憔憔悴悴地就來了,在江邊見到她,先大哭了一場。
人前人後,誰沒有道不出的辛酸委屈呢。
季辭不問,他們的人生本就與彼此無關,抽著煙陪他在江邊吹風。哭夠了,她就開車帶著他去吃淥江夜市,從全國聞名的淥江小龍蝦吃到地方上最有特色的盤鱔。
她教小孩吃盤鱔,長長一條小蛇狀的鱔魚盤成蚊香,先從背後咬斷脊梁骨,一撕到底,骨肉分離;翻過來咬斷喉嚨,再一撕到底,撕下來的腹皮上附著長長一條鱔血,是整條鱔魚的精華,連帶柔嫩的腹皮一同吃下,最是美味。最後撕去腸子,就可以享用鱔魚肉了。
小孩一吃就是二三十條。
就淥江來說,人生況味,本就在深夜一鱔。相談甚歡,到淩晨兩點,助理來催,說明日還有通告。
小孩戀戀不舍,車前叫一聲“姐”,季辭“嗯”一聲,眼睛裏純粹無雜。小孩望著她半晌,終究什麼也沒有說,伸手抱了抱她,便隨助理驅車離開,季辭也開車返回江城。
還有寧睿。
也是怪了,這一年的爛桃花,全都是年紀比她小不少的。
寧睿這孩子,要了她微信,第一次和她聊天的時候,她就看穿了他的小心機。
隻不過他一直顧左右而言他,不直接說破,她也就陪著他假裝。
她沒打算這麼早直白拒絕,少年人心思敏感,高考之前,最好不要有什麼波動。開開心心的,對理想的大學和未來充滿憧憬,有什麼不好呢?
寧睿在她看來,始終就是個孩子,要論外形,寧睿比葉希牧差不了多少,高大白皙,電視劇裏走出來的陽光少年一樣,性格單純又樂天,和葉希牧恰好相反。但她對葉希牧有情,對寧睿卻生不出半分邪念。
也是怪了。
至於葉希牧,能忘就忘了吧。
時間久了,總會忘記的。
更何況事後回想,單論感情,她對他用心,他待自己先入為主,終究厭惡大過情分,又能有幾分真心實意?
不值得。
*
六月七號這天開始高考,下了整天的雨,徹底解去了暑氣。家長們雖然不得不打著傘披著雨衣接送孩子回家,卻依然高興,雨後的夜晚,最適合讓孩子們睡個好覺。
葉成林的案子進展很快,六月五號被檢察院傳喚回去,開庭在即。此前已經和律師協商確認,對後麵的審判結果也有預期,所以葉成林挺淡然,告訴葉希牧好好考試就行,自己有袁叔和律師照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