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不是在你看來,我也同那冬日裏無依無靠的鳥雀一樣?
顧珩望著盧帆束發的石綠絲絛,暗忖道,卻終究沒有沒有說出來。
好在行了不到一日,濃雲竟悄悄散去。一簇簇成束的陽光,仿佛流紈一般落在每一個人的肩頭,柔和又帶著淡淡的溫暖;灑在路旁的浮水冰麵上,折射出冰淩似的細碎銀芒,跳蕩動人得很。
待到夕陽倚綴在西邊連綿的群山之間時,眾人終於望見了不遠處雉堞交錯的城牆。
這座位於宏朝西北的小小邊城,緊緊挨著浮水,因為戰亂頻繁,駐紮於此的將士們也無心思給它起一個正經名字,“浮水浮水”地順口叫習慣了,邊城也就有了這麼個意料之中的奇怪名字——浮水城。
盧帆於城下勒了馬,城頭早有人高聲喝道:“城下何人?難道不知這浮水城向來禁斷通行嗎?!你……”話才喊了一半,卻見寒風展開了原本絞做一處的旗幡,上麵的銀線繡出的飛鸞襯著隸書的“顧”字,散著威嚴又端肅的榮光。
城樓上驀地一片寂靜,片刻之後隻聽得那嚴絲合縫的厚重城門“嘎嘎吱吱”地訇然而開,簌簌落下亭亭休憩在門釘上的小撮餘雪,猶如風中飄搖的潔白梅花。
門內的男子俯首而拜:“浮水令長盧諼,拜見三皇子殿下。”他雖年近半百,聲音卻洪亮如鍾,又披著堅硬的盔甲,更有一股矍鑠的精神。
盧帆也就勢還禮,又伸手恭敬地將顧珩扶下了軺車。
一身玄色裘衣的顧珩徑直向跪於雪地中的盧諼走去,猶如飽蘸了墨汁的柔軟筆尖,在寒氣中劃一道烏色的線,沉澱作雪上長長的剪影。他躬身攙扶起盧諼,笑道:“哪裏敢勞煩盧令長親自迎迓,快快請起罷。”
盧帆站在兩人不遠處衝盧諼施禮,孩子氣似的笑著。盧諼卻仿佛沒有看見他一般,隻是對著顧珩說了些什麼,顧珩點點頭,二人便往城中去了。
盧帆怔了怔,心下升騰起一絲委屈惶惑,卻依然振作了精神,領著隨扈也徑直走向了城門——眼前的夕陽抖落了無盡的殷紅金黃,跌落在雪地上,似乎隱隱有破碎的聲響,又驟然迸濺開來,燒透了盧帆的墨色衣角。
與宏朝他城不同,浮水城居住的大多是邊關士卒,因而並不特別設置令長,卻由守城將軍盧諼代領此職。如今延國才立新君不久,局勢未定。彼岸當然是按兵不動。故城中的政事盡是軍中瑣事,盧諼領兵數十載,自然遊刃有餘。
此時他正坐於城樓牆根下的小屋旁,埋頭處理著白日所剩的事務,背後高高懸掛的,就是浮水兩岸的地圖——上麵朱砂和墨跡圈圈點點出丘壑山川,它們被厚厚地塗抹了一次又一次,仿佛果真從地圖上屹立而起。
盧帆緩步來到窗邊,籠著手指立在黑暗中——屋內的燈火映出盧諼的身影,勾勒鐫刻在窗紗上,凝滯不動。
盧帆踩著微融潮濕的雪地,抬手敲了敲門:“阿帆……宏朝使臣盧帆,特來拜會盧令長。”
“進來罷。”盧諼怔了怔,抬頭見盧帆開了門躬身而入,便稍稍露了一點笑,“阿帆。”
“仲父。”盧帆這才放下了進門時的不自然,微笑道,“仲父久居浮水,我也多年未來探望了……”
“阿帆,說實在的,我真不願意在這裏見到你。”盧諼擱下手中的毛筆,又攏了攏衣袖,指著身旁的一方鋪了厚實獸皮的坐席道,“坐吧。”
盧帆放輕了步子走到席邊,還未坐下,就聽得盧諼嚴肅道:“這個時候,你怎麼還來攪渾水——以為當這使臣是風光有趣的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