溪篁聞聲支著身子跳起來,走近了看他,又離開去拿了些香灰,返回時一點點覆在床前新咳的一汪血漬上。
曲休一動不動地伏著,彼此早已心照不宣。如是惡疾,從他一出生便混同於血液裏,同父輩一樣,愈漸冰冷,不死不休。
「上寧……」床上的人斷斷續續地問,目不轉睛地盯著眼前被慢慢遮起的紅。他的手指摳得發白,仿佛溺水之人胡亂抓著一寸浮木:「上寧朝,當真,當真還要一個如此羸弱的皇帝嗎?」
溪篁的手心是灰色的,像是剛捉了亡靈的道士:「若有一日您握住了玉璽,天下便是您的天下,您便是天下的強者。」
曲休漸漸鬆開手,唇上還有殘留的紅,斑駁地,如出了一片病態的疹子:「他們,也如此?」他吃力起來,曲了曲手,溪篁彎腰把他扶回裏側。
「那些人,我的祖父、父親,他們也如此,如此想嗎?」
他不依不饒地問著,眼瞼卻有些懨懨地垂下來,似是困得很了。
「從前,我在太子殿下`身邊的時候……」溪篁一邊揩去他唇角的印記,回憶襲來,像是又回到了當年,他尚年少,而那人就在麵前:「那時候,他夜裏凍得得狠了,就把自己浸在才燒開的藥浴裏,起來的時候身上起了許多水泡,可又得馬上穿了衣服。走幾步,那水泡便破了,他就用力攥著我的手腕,說你看啊,又是一個白天了。」
你看啊,又是一個白天了。
床上細不可聞的一絲應聲,曲休在厚重的錦被下翻過身去,血色殆盡,臉若雪的白,睫毛烏如鴉羽,穩穩覆著肌膚,像是生來合該平靜。
上寧皇室的人,本就必須在這種怪症下堪破,他們,如若不在冰冷中逝去,便要同草芥一般,逆風長生。
幾番秋風換來一荒葉紅。
「魏遠爭,何為江山?」紅葉如荼,將君王衣衫染遍。
「共享一江春,山攬九州雲。」魏遠爭亦步亦趨地跟在他身後,悉數地,兩人都映得通紅。
腳下,許便是他們如斯共享的江山。
晏平十二年,寒露。
北薊國幼帝薨,由是帝位空懸。日前宗室七王齊聚都城,幾方爭執不下,衝突中兵戎相見。北薊與晏不同,實封製,兵權一時竟混亂不堪。
卻不知素來欺壓下的鄰國伺機蠢蠢欲動。
晏亦與上寧互結盟約,加之又有秦晉之好,欲乘亂對其宣戰。兩國一出兵力,一援物資,不知前路何如。
而那一日,也是曲休臨出發的前二日。
隻剩下……兩天了啊。
從太醫院出來已是向晚,綠草芳地早承了一襲錦衣,如今夕陽一落,便有焦灼之嫌。曲休隻顧著埋頭悶走,緊裹了身上厚重的冬衣,前方,卻不設防撞進了一個溫厚的懷抱。
魏遠爭額頭上汗水漣漣的,在周遭結了一圈稀薄的白霧,若隱若現,像是尤帶著趕路時風的氣息。
「我……我……」
曲休站穩了聽他急急地講著話,卻看他激動地說不清楚來意。
「我要出征了,後天,你跟不跟我走?」
最後終於講出來了,費了好大力氣。魏遠爭一臉緊張地傾著身子,視線所及,曲休卻恍若未聞,隻淡淡哦了一聲,連眼神也是淡的,好像在看風卷來的一片銀杏,又像要數宮門口新懸的宮燈。
何以,他竟是說不出一句話來。
處在日夜的交界,天地是一瞬間黑下來的,站久了,便連表情也辨認不出,四竄的隻有嗚咽的晚風。
虛弱的嗓音挾雜著呼嘯的風聲:「出征,如此……甚好。」
不置可否的表態。
曲休踉蹌了一步,他是想帶自己走麼,曲休苦笑起來。那時天邊是將滿的輝月,沒有一絲雲彩。他快步衝前走去,像是要擺脫這從天而降的光芒。圓月清風,果真是偏要作證他們的離別嗎?
「殿下,怎麼跑這麼急,你傷還未愈。」溪篁猛地截住他。
「我……」曲休俯著身子呼呼地喘氣:「我,冷……冷。」
縱是熟睡時,他也緊起了眉,連眼睛也瑟縮進被窩裏。他和他,就好像走在窄路上的兩個人。那路太窄了,一個往前,另一個就要踩到對方的影子。一個往後,就注定要看前方的背影。
他們任何一個,都不能隨對方的腳步,數自己的年輪。
醒在正午的暖陽裏,是幸福的,門外有喵嗚的聲響,披衣探去,卻是滿月在戲弄一隻野貓。曲休隻一招手,它便丟開那野貓撞進屋裏。
「嗚嗚——」它眯起眼接納了曲休放在自己額上的冰冷手掌。
唐驍,四公子,溪篁,六幺,認識的人雖然隻有那麼幾個,但,一直不分開,好不好?
「嗬。」曲休微笑起來,「那時候,你還隻有那麼小。」
滿月歪了歪頭,也不知聽懂了沒有。
「溪篁,陪我去找他吧。」曲休笑著同他講,如那日溫暖的秋色。
遠遠地,他們看見魏遠爭騎在馬上,他依舊穿著朝服,緋色麒麟袍遙看像紅至極盛的一簇焰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