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紅淚彈。闌珊,香銷輕夢還。
斜倚畫屏思往事,皆不是,空作相思字。記當時,垂柳絲,花枝,滿庭蝴蝶兒。
鵲橋仙
夢來雙倚,醒時獨擁,窗外一眉新月。尋思常自悔分明,無奈卻照人清切。
一宵燈下,連朝鏡裏,瘦盡十年花骨。前期總約上元時,怕難認飄零人物。
東風齊著力
電急流光,天生薄命,有淚如潮。勉為歡謔,到底總無聊。欲譜頻年離恨,言已盡、恨未曾消、憑誰把、一天愁緒,按出瓊簫。
往事水迢迢。窗前月,幾番空照魂銷。舊歡新夢,雁齒小紅橋。最是燒燈時候,宜春髻、酒暖蒲萄。淒涼煞、五枝青玉,風雨飄飄。
湘靈鼓瑟
新睡覺,聽漏盡烏啼欲曉。屏側墜釵扶不起,淚浥餘香悄悄。任百種思量都來,擁枕薄衾顛倒。土木形骸,自甘憔悴,隻平白占伊懷抱。看蕭蕭一翦梧桐,此日秋光應到。
若不是憂能傷人,怎青鏡朱顏便老。慧業重來偏命薄,悔不夢中過了。憶少日清狂,花間馬上,軟風斜照。端的而今,誤因疏起,卻懊惱誤人年少。料應他此際閑眠,一樣百愁難掃。
……
撿一張,看一張,末了,發現自己竟已是淚水漣漣。沈宛覺得,納蘭容若的句子,明明如此哀婉淒豔,卻總能如利刃一般,直戳自己心中最柔軟的部分。
而那種感同身受的隱痛,不尖利,不刺骨,卻如漣漪一般,一重一重地在心頭蔓延開來,綿長而杳無止盡。
不覺間,淚水掉了下來,落在紙頁上。眼看著紙上的墨跡要被侵染開來,沈宛急忙斂起衣袖,準備擦去。然而方伸出手,手腕卻被一人輕輕握住。
沈宛一驚,然而一抬頭,便立刻對上了納蘭容若凝視著自己的眼。他目不轉睛地看著自己,眼睛有些泛紅。目光微微閃動著,似是有淚光在其中。而眉間那淺淡的愁緒,卻再一次失了所有掩飾。
就如同他第一次看向自己那般。
沈宛同他對視著,發現自己竟是動彈不得。那一刻,她忽然想,若有人能擔得了他這份情意,縱是死,也當無憾了……
然而這念頭剛落下,便看見容若突然朝她傾身過來。竟是……用力地抱住了自己。
“柔兒……”臂膀間的力道很大,但耳畔的聲音卻是喃喃的,模糊得幾乎要隨著晚風散去。
沈宛身子微微一僵,立刻明白了幾分。但默然半晌,卻隻是自嘲地淡淡一笑。
若是錯,便就此錯下去罷。便當是一場夢,哪怕終究要醒來,她也甘願為這一場虛幻付出任何代價。
*****
容若覺得自己恍然在夢中。
事實上,這些日子,他幾乎是夜夜醉宿,然後夜半從夢中驚醒。夢裏麵一成不變的,永遠是那一粉一白的兩個女子。
她們一直在對自己微笑,笑容依舊美好如初。可是,隻要一伸手,她們就會隨風而散,隻留下自己一人,獨自站在原地。
而每一次從醉中朦朧醒來時,無論身處孤院還是空床,也依舊隻是如夢中一般,仍是獨自一人而已。
為君沉醉又何妨,隻怕酒醒時候斷人腸。
可是,這排山倒海一般的回憶,除了一醉,容若不知道自己還能怎樣麵對。他恨自己,恨自己在生老病死麵前是那樣無能,可是盡管如此,他依舊什麼也不能做。
很多時候,他在半醉半醒之間,揮筆如同泄憤一般地寫這詞,就如同當年盧氏死的時候那般。可是末了,往往還沒來得及寫盡心中事,人就已經醉倒了。
偶爾醒來的時候,身上會突然多了一件外衣。他默然地伸手抓住,腦海中似乎還隱約記得那衣衫輕搭自己肩背上的感覺。
輕柔溫軟。那種感覺,是如此似曾相識。
可是……每當想到此,容若隻能自嘲一笑。因為,盧氏早已不在了,她已經不會如那是一般,給夜讀的自己輕輕地披上外衣了。
而這一日,醉夢中,他卻再一次見到了她們。
盧氏白衣清素,亭亭站在麵前,柔聲輕喚自己“夫君”,那笑臉,如同三月的春光。可是畫麵一閃,那笑臉,突然就變成她臨終前形容枯槁的樣子。仍是強打著笑臉,但聲音裏卻是掩飾不住的低啞和斷續。她反複說著,她從不曾怨過自己……從不曾……
而表妹,穿著第一次見她的那身粉衣,看著自己微笑,可是一瞬間,那笑臉卻哭得淚眼朦朧。容若聽見她含著淚,對自己顫聲道,富貴榮華柔兒從不奢望,惟願……同表哥相伴終身而已……柔兒……不願入宮……不願入宮……
那聲音越來越渺遠。自己聞言如遭雷擊,在原處呆呆地愣了半晌,突然站起身,朝她奔跑過去。
即便知道定會落空,卻仍舊拚命地出伸手,想要拉住她粉色的衣袖。
然而這一次,懷裏卻真實地有了觸♪感。竟然……竟然……不再是空無一物……
眼前分明表妹的臉。近在咫尺,眼角還帶著殘餘的淚光,就如同自己無數次在夢裏看到過的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