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己站在原地,無所適從。
首先是四月,嚴繩孫南返,容若和顧貞觀去渡口送別。
容若怔怔地站在岸邊,看著嚴繩孫一身半舊的衣衫,衝他們二人一拱手,便轉身上了船。背影灑脫,沒有絲毫粘滯。
容若的好友,大都是飽經風霜,泛梗飄萍飄之人。這樣的離別,他見過無數次。也知道,在遍曆了人生的悲喜之後,他們依然看破了太多,對世事蹉跎,也逐漸學會了付之一笑,最後一襲青衫,落拓江湖載酒行。
明明離別前還說著“他日再會”,可是這一次,容若看著嚴繩孫離去的背影,卻不知為何心中忽生幾分悲涼。在嚴繩孫的身影即將消失在船艙內的時候,容若突然開口叫住了他。
嚴繩孫頓住步子,回過頭來,“容若……還有何事?”
容若怔住,卻不知道該說什麼。便隻是慘然一笑,慢慢說道:“……保重。”
嚴繩孫亦是一笑,衝他拱手作別,便徑自進了船艙。
船在煙波之中漸行漸遠的時候,容若木然地看著,竟是掉下淚來。
不知道為何,他忽然發現,終是又有一人,離自己而去了。可是……人生苦短,卻不知日後可還有相見之期。
然而那水天相接的河麵,一如平日一般的平靜,可那一重一重的漣漪,卻終究不能帶給自己任何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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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後是沈宛突然的不告而別。
一日,容若來到她住處。然而開了門,卻隻看見獨自背身立在院中的顧貞觀。聽見了響動,他回過身來看著自己片刻,終是慢慢開口道:“沈宛走了,她讓我對你說一聲保重。”
容若霎然怔在原地,竟是無法給出任何反應。
顧貞觀見狀,徐徐地笑了笑,走到他麵前,歎了歎道:“容若,方才我一直在想,若我早知沈宛有如你表妹一般的容貌,我……定然不會帶她入京……”見容若仍是默然,頓了頓,便繼續道,“沈宛臨走前讓我轉告你,過去她其實一直在自欺欺人。明知你心裏麵一直藏著一個人,堅深不渝,卻隻奢望能在同你相伴而已。她說,每次看著你獨坐黯然時,她曾以為,你心中那人是已經逝去的表妹或者盧氏,可是……直到那日之後,當她看見你在院中淚如泉湧的時候,她才忽然發現……那人原來竟是那日拂袖離去的人……”見容若已抬起眼看著自己,便輕歎道,“容若,其實我很早便知道,那人……便是當今皇上……”
容若起初愣住,半晌之後回過神來,卻隻是搖頭苦笑了一聲,慢慢道:“此情已自成追憶,縱是知道也無妨了……”
可顧貞觀看著容若滿眼悲戚,卻仍強抑著做出笑顏的模樣,不由得亦是痛心不已。自己早知如他這般,用情太深,必然傷及自身。可是,對方是那萬人之上的人,自己雖不忍,卻終是無計可施。
他也知,容若的性子,豈是勸慰幾句便能扭轉的?便隻能徒勞地輕歎一聲,道:“容若,皇上深明大義。你的心意,他終會想明白的……
容若歎了歎,苦笑一聲,卻也隻能點點頭。
待顧貞觀走後,空曠的院子裏,便隻剩下他一人。
夜合花樹未到花季,隻長出零星的枝葉,卻終究太過稀疏。容若獨自立在樹下看了看,隻覺得孤寂的感覺突然自周鋪天蓋地地襲來,壓得人幾乎無法喘熄。
失去一人,便如同失去整個世界。
他苦笑一聲,突然發現,原來自己對玄燁的情意,早已不自覺地流露在了身邊人的眼中。他們竟似是比自己更為明晰。可那時的自己,卻死死抓著過去的執念,不肯放手。直到那人離去,才這般後知後覺,才知道,他給自己帶來的悔恨,竟是如此深重,如此刻骨。
竟是任何一人,都無可比擬的。
*****
“皇上?”
聽聞身旁李德全一聲低喚,玄燁一驚,回過神來,才發現自己又一次望著窗外出神很久了。
隻得輕咳一聲,收了心緒,道:“何事?”
“夜已深了,”李德全走近,輕聲道,“皇上,早些歇息罷……”
玄燁伸手扶了扶額,搖首道:“無妨,雅克薩地區軍情緊急,一刻不容耽擱,待朕處理完了這些折子再歇息不遲。”
這些日子,他把自己狠狠地浸溺在各種政務之中,幾乎是一刻未有停歇。
一方麵,大清同沙俄在雅克薩地區的戰爭已幾乎是不可避免,作為一國的統帥,他必須絕對的堅定,而不是在此時決不能流露出一絲一毫的脆弱來。二另一方麵,玄燁也知道,隻要自己一停下來,腦中便會立刻浮現出納蘭容若的樣子。而二人過去的每一分細節,每一分點滴,此刻卻如同帶著利刃一般,讓自己根本不忍回憶。
所以他刻意地,不讓自己腦中有任何空白的時候。
可是即便如此,獨處的時候,他卻仍是經常抑製不住地失神。於是無論他如何抑製,那個影子依舊會出現在他眼前,過去的,今天的,交錯在一起,幾乎分不清真假虛實。
唯有心口那一縷時隱時現的痛感,始終未曾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