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要在這兒換衣服嗎?”如果換,女人打算幫忙。江口不言語。
“這裡可以聽到浪濤聲,還有風……”
“噢,是浪濤聲。”
“請歇息吧。”女人說著便離去了。
隻剩下江口老人獨自一人的時候,他環視了一圈這間悄然無聲的八舖席房間,隨後將視線落在通往鄰室的門上。那是一扇用三尺長的杉木板做成的門。看樣子這門是後來才安裝上去,而不是當初蓋房子的時候就有的。察覺到這點之後,他又發現這扇牆原先可能就是隔扇拉門,但為了做“睡美人”的密室,後來才改裝成牆壁的吧。這扇牆壁的顏色,雖說與四周的牆很協調,但還是顯得新些。 ▃思▃兔▃在▃線▃閱▃讀▃
江口拿起女人留下的鑰匙看了看。這是一把極簡單的鑰匙。拿鑰匙自然是準備去鄰室的,可是江口沒有站起身來。剛才女人說過,浪濤洶湧。聽起來像是海浪撞擊著懸崖的聲音。
這幢小房子是落座在懸崖邊上。風傳來了冬天將至的信息。風聲之所以使江口老人感覺到冬之將至,也許由於這家的緣故,也說不定是江口老人的心理作用呢。這裡也屬暖和地帶,隻要有個火盆就不覺寒冷。四周沒有風掃落葉的動靜。江口深夜才到這裡來,不太清楚這附近的地形,卻聞到海的氣味。一走進大門,就看到庭院遠比房子寬闊得多,種植了許多參天的鬆樹和楓樹。黑鬆的樹葉在昏暗的空中搖曳,顯得強勁有力。這家先前可能是幢別墅。
江口用還攥著鑰匙的手,點燃了一根香煙,隻抽了一兩口,就將它掐滅在煙灰缸裡,接著又點燃第二支,慢條斯理地抽。這時他的心境,與其說是在自嘲自己心中的忐忑不安,莫如說是湧上一種討厭的空虛感更加貼切。往常江口臨睡前總要喝點洋酒,不過,睡眠很淺,又常做惡夢。江口讀過一個年紀輕輕就因癌症而死去的女歌女的和歌,其中寫到在難眠的夜裡吟了這樣一首歌:“黑夜給我準備的,是蟾蜍、黑犬和溺死者”,江口還牢記不忘。現在他又想起這首和歌來。在鄰室睡著的姑娘,不,應該說是讓人弄睡的姑娘,是不是就像那“溺死者”呢,想到這兒,江口對去鄰室就躊躇不前了。
雖然沒有聽說用什麼辦法讓姑娘熟睡,但總而言之,她似乎是陷入不自然的、人事不省的昏睡狀態。所以比如說她也許吸了毒,是一副肌膚呈混濁的鉛色、眼圈發黑、肋骨凸現、瘦骨嶙峋的模樣,或是一副胖乎乎的全身冰涼的浮腫的模樣,也許還是一副露出令人生厭的紫色汙穢的牙齦、呼出輕輕的鼾聲的的樣子呢。江口老人在六十七年生涯中,當然經歷過與女人露出醜態邂逅的夜晚。而且這種醜態反而難以忘懷。那不是容貌醜陋的問題,而是女人不幸人生的扭曲所帶來的醜陋。江口覺得自己都這把年紀了,並不想再添加一次與女人的那種醜陋的邂逅。他到這家來,真到要行動的時候,就是這樣想的。然而,還有什麼比一個老人躺在讓人弄得昏睡不醒的姑娘身邊,睡上一夜更醜陋的事呢?江口到這家裡來,難道不正是為了尋覓老醜的極致嗎?
客棧女人說過:“可以放心的客人”。確實,到這家來的,似乎都是些“可以放心的客人”。告訴江口這家情況的,也屬這樣的老人。此人已經完全成為一個非男性的老人了。這個老人似乎認定江口也已經同樣進入耄耋之年的行列。這家女人大概淨同這樣一些老人打交道,因此她對江口,既沒有投以憐憫的目光,也沒有露出試探的神色。不過,精於尋花問柳路數的江口,雖然還不屬於女人所說的“可以放心的客人”,但是隻要他想那樣做,自己是可以做得到的。那就要看屆時自己的心情如何、地點怎樣、還要根據對象來決定。在這一點上,他覺得自己已是進入老醜之境,距這家的老齡客人那種淒愴境地已為期不遠。到這兒來看看,正是這種徵兆的顯露。因此,江口決不想揭示在這裡的老人們的醜態,或打破那可憐的禁忌。如果想不打破,也是可以不打破的。這裡似乎也可以叫作秘密俱樂部,不過很少老人會員。江口來這裡不是為了揭露俱樂部的罪惡,也不是為了攪亂俱樂部的規矩。自己的好奇心之所以不那麼強烈,正顯示自己已經老得可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