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怕是不協調的夢話也沒關係,隻想聽聽聲音也就足矣,這種願望之所以糾纏住江口,大概是江口還沒有完全適應這家的秘密的緣故吧。江口老人感到困惑的是:不知說什麼,或按哪個部位,姑娘才用夢話來回答呢。
“不再做夢了嗎?夢見媽媽上哪兒去了是嗎?”江口說著順著姑娘脊樑骨上的那道溝摩挲下去。姑娘聳聳肩膀,又趴著入睡了。看來這是姑娘所喜歡的睡姿。臉還是朝向江口,右手輕輕地抱著枕頭的一端,左胳膊搭在老人的臉上。但是姑娘什麼也沒有說。柔和的鼾聲暖融融地拂麵而來。搭在江口臉上的這隻胳膊似乎隻尋求安定位置地動了動,老人用雙手將姑娘的胳膊放在自己眼睛的上方。姑娘長長的指甲尖輕輕地紮了一下江口的耳垂。姑娘的手腕在江口右眼簾的上方彎曲著耷拉了下來,姑娘纖細的手腕蓋住了江口的右眼簾。老人希望她的胳膊就這樣放下去,於是按住放在自己左右眼上方的姑娘的手。滲進眼珠子的姑娘肌膚的芳香,又給江口帶來新鮮而豐富的幻想。眼前浮現出諸如適逢時宜的季節,大和古寺的高牆下,兩三朵寒牡丹花,迎著小陽春的陽光開放,詩仙堂邊緣一帶的庭院裡綻滿了白色的山茶花,現在正是春天,椿寺裡,奈良的馬醉木花、藤花滿園怒放,還有散瓣的山茶花。
“對了!”這些花勾起江口對三個已婚女兒的回憶。他曾帶過三個或其中的一個女兒去旅遊並賞花。如今已為人妻和為人母的女兒們也許記不清了,可是江口卻記得很清楚,不時想起並對妻子談起關於花的往事。做母親的,自從女兒出嫁後,似乎並不像做父親的那樣感到自己與女兒分別了,事實上她們母女之間還不斷有親密的交往,因此對與結婚前的女兒一起去旅行並賞花之類的事,不太放在心上。再說,有時去旅行賞花,做母親的也沒有跟著去。
江口摸著姑娘的手,眼睛深處浮現出許多花的幻覺,爾後消失,複又浮現,他任憑幻覺的浮沉,隻覺昔日那股感情複蘇了,那就是女兒出嫁後不久,他甚至看到別人的女兒也覺得可愛極了,總掛在心上。此刻他覺得這個姑娘就跟當年別人家女兒中的一個一樣。老人把手收回,姑娘的手依然搭在江口的眼睛的上方。江口的三個女兒當中,隻有小女兒跟著他去看了椿寺的凋落的山茶花,那是小女兒出嫁前半個月所做的一次告別旅行。此時椿寺的山茶花在江口的幻覺中最為強烈。特別是小女兒在婚姻問題上有莫大的痛苦。有兩個年輕人在爭奪小女兒,不僅如此,在爭奪中小女兒已喪失了貞操。江口為了轉換一下小女兒的心情,才帶她去旅行的。
據說如果山茶花吧嗒一聲從頭上凋落下來,那是不吉利的,不過椿寺有棵山茶花古樹,樹齡據說有四百年了,一棵大樹上卻開出五種色彩的花,據說這重瓣的花不是成朵凋落,而是散瓣凋落,因而得了散瓣山茶花之名。
“落花繽紛時節,有時一天可掃滿五六簸箕的散瓣吶。”寺院的年輕太太對江口說。
據說從向陽麵觀賞大山茶花,不如背光欣賞來得更美。江口和小女兒所坐的廊道位置是朝西的,時值太陽西斜,正是背光。也就是逆光。但是,春天的陽光穿不透大山茶樹那繁枝茂葉和盛開滿樹的花的厚厚的重層。陽光好像都凝聚在山茶花上,山茶樹樹影邊緣仿佛飄忽著晚霞。椿寺坐落在人聲雜遝的普通市街上,庭院裡除了這一棵大山茶花古樹外,似乎別無其他值得觀賞的。再說,在江口的眼裡,除了大山茶花外,什麼也看不見。心被花奪走,連市街的雜遝聲也聽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