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子之事被孫權壓下不再提起,四月份時終於傳來袁紹因官渡戰敗鬱鬱而終的消息,彼時江東上上下下著實緊張了一陣子,孫權雖表麵上故作輕鬆,暗地裏卻跟周瑜把江防兵力部署研究了一遍又一遍,整日裏頂個熊貓眼練劍巡視召見文武,對外還要保持著一個胸有成竹輕鬆自若的模樣,著實把他折磨得不行。
如是又過了幾個月,北方的曹操還沒有揮兵南下的意思,而一年一度的中秋節卻在這緊張活潑的氣氛裏不知不覺臨近了。
說不上是安慰群臣還是自我安慰,建安七年的中秋節被孫權安排的極其熱鬧隆重,就連在家一心讀書的陸績陸議叔侄倆都被扯出來拉到酒宴上,陸議還好些,這些年跟著周瑜耳濡目染八麵玲瓏的本事學會了不少,敵弱我便強敵強我就撤的在酒桌上並沒有吃多少虧,倒苦了他那個深愛看星星看月亮的小叔父,雖倚仗著年紀小沒給灌烈酒,隻那醇香的酒醪也把人弄的東倒西歪,一直陪在周瑜身邊的呂蒙看不過,終於從帶頭勸酒變成了帶頭擋酒,陸議看著擋在自己身邊比自己還要高出半個頭的年輕軍士,一臉痞笑的接過原本屬於自己家的酒碗仰頭一飲而盡,八月桂花香滿四溢,混著那濃烈的酒香,恍然間覺得連周圍空氣都變得溫軟而甜膩,莫名其妙的,醉人。
太夫人坐在首席上,看著孫權和張昭周瑜魯肅一幹近臣玩投壺,初始張子布說文臣武將一起原本就吃虧,不若分組來賽,太夫人倒是不反對,笑盈盈的由他們去,孫權便說公瑾素來弓馬嫻熟子布就跟他一組絕不吃虧,至於子敬這個書生就由孤來照顧吧。
周瑜想想多年前魯肅那驚世駭俗的一箭,又看看孫權明顯帶了些狡黠的笑意,偏還故作純良的對自己眨眼,於是施施然站在了張昭身旁,也是一臉真誠:“主公果然明察秋毫持平公道,瑜與子布自當盡力為之。”
一旁太夫人早就忍俊不禁,對著孫權道:“我兒既然如此體恤臣下,不若先讓子布他們三矢。”
孫權臉上的笑僵了僵,正待想個說辭,卻不料張昭已經先行起身對著太夫人一揖:“投壺行酒本圖一樂,太夫人不必憂慮。”
說完便自己先執了一矢,寧心靜氣看向那遠處的砂壺,幽幽一個弧線,那箭矢在壺口打個轉,穩穩的落進了壺中。
這下一眾人都有些吃驚,原以為張子布正統無匹不苟玩笑,卻不知投壺技藝也這般嫻熟,孫權本打算借機灌酒,這下怕是意願落空,他扭頭去看魯肅,魯肅也不多讓,隨意抽出一矢投擲而出,去了鏃的箭頭蹭在張昭的那支箭尾上,無驚無險的穩穩當當。
一對一,周瑜拿箭,孫權看他,艾艾的叫了聲:“公瑾。”
將手上箭矢隨意挽個花,周瑜看孫權:“主公有何吩咐?”
“沒,公瑾隨意!”
叮!
一聲脆響,那箭矢居然飛躍而出,那砂壺被碰的滴溜溜直打轉,好容易才立穩了,周瑜一臉惋惜:“瑜失手了。”
孫權看他毫無悔意的笑,穩穩當當的將自己手中的箭矢投入壺內,直到四人沒人手中的四隻箭矢投完,查一查,居然隻有最早周瑜丟出壺外的那支,剩下的都在壺內。
孫權笑得淺眸眯起,單手擎著酒具走至張昭身前:“先生。”
笑眯眯的看著張昭接酒,仰頭,飲盡,複又轉身對著周瑜:“公瑾。”
他一臉你明白我也明白的意思,周瑜回給他一個瑜不明白也得明白的眼神,接酒,仰頭,飲盡,滿座皆歡。
酒席結束時孫權扯了周瑜衣袖道公瑾稍等,周瑜不知道那人想做什麼,便隨著他一起把太夫人送回內室就寢,然後看孫權悄悄牽了馬領著他出了侯府。
明月當空,街巷中早已無人,一路隻有嘚嘚馬蹄聲響在飄滿桂花香味的青磚路上,眼瞅著孫權領著自己一路疾奔出城,竟是去向了城外江邊水寨。
周瑜剛想說主公深夜巡營又有何事,卻不曾想,那個熟悉的水寨熟悉的布置熟悉的船隻戰艦中央,靜靜的停了一艘自己從未見過的四層樓船。
船帆已經收起,隨風飄揚的隻有寫著‘孫’字和‘周’字的帥旗,暗夜裏映著皎潔月光,柔柔的像是渡了層銀。
孫權故意不看周瑜問詢的眼光,那樓船之上停放大型弩機奔跑馬匹如履平地,他策馬帶著周瑜奔至甲板之上,船上早有親衛牽了他倆馬匹去休息,孫權領著周瑜從一層往上走,哪裏的女牆的哪裏的弩機哪裏的掩體哪裏的射台一一指給周瑜看,最後來到四層的甲板上,矮桌醇酒早已備齊,孫權傾身倒了兩杯,笑吟吟的跟周瑜對飲:“孤給公瑾親自督造的樓船如何?”
雖在上船時已經猜到這船用途,此刻聽他親口說出,周瑜還是吃了一驚:“蒙主公抬愛,瑜愧不敢當。”
“公瑾與兄長自曆陽起兵至今,戰功赫赫何愧之有?”孫權看著他,滿眼的誠摯,“此刻並無外人,公瑾不必再拘禮。”
周瑜許是方才有些醉了,此刻江風徐徐明月當空,聽到浪頭拍打礁石的聲音,一瞬間的恍惚。
身邊的孫權已經自顧的開始倒酒,淺色的眸子盈了月色,帶著三分醉意笑盈盈的如同多年前叫他公瑾哥哥,純良如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