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眼前翻滾的江浪,巨大的咆哮聲振聾發聵,馬匹的鬃毛已經被打濕,周瑜摸了摸它的眼瞼,替它把擋在眼前的鬃毛捋去一旁,才拍了拍它的肩膀翻身而上,一路又奔回自己府上去了。

雨已經越來越大,混著冬日刺骨的寒風,待他回到家中時全身已經濕透,把馬交給侍從仔細照料,自己則想回內室更衣,卻不料在曲折的回廊處看到了一個熟悉的身影。

或者說,他是先聽到了一個熟悉的曲調。在嘩啦啦的雨聲中,清雅的簫聲,多年前孫權學會的第一支曲子,卻是自己從琴曲改編的《流水》。

那曲調原本誌趣高雅隨性而灑脫,卻因為吹奏之人的心境帶了一絲哀涼。周瑜無意打擾他,先前在太夫人麵前掌心相交的餘溫猶在,他隻站在那裏,聽孫權靜心的吹那首曲子。

廊簷下濺落的雨滴打濕了孫權的衣袖,那人似乎毫不在意,手中的洞簫也一樣的是兒時舊物,他首次隨父出征時周瑜親手刻製的紫竹洞簫,許是常常把玩的緣故,洞簫的表麵已經泛著柔和的玉色。

“公瑾哥哥定要時常吹這首曲子,這樣權兒走後母親聽了,也會覺得我在她身邊一樣。”

彼時年幼的孫權看著周瑜一臉認真,淺色的眸子如西域貓仔,靈動而純真。

周瑜看著他,那淺眸裏已經盈了淚光卻倔強的不肯落下,失去了父親,失去了兄長,還有即將失去的,他的母親。

他隻自顧的吹著自己的曲子,混著雨聲,悶悶的心痛。

良久,那人終於放下手中洞簫,單手攬住了周瑜的腰,額頭抵在他肩頭,他叫他公瑾。

肩頭濕涼一片,分不清那是雨水,亦或是孫權的眼淚。

他說公瑾,孤今天沒有醉。

攬在腰上的手緊了緊,公瑾不用說話。

孤隻想抱著你。

…………

三十九

叁玖

建安八年的春天似乎來得很晚,原應該是草長鶯飛的季節,卻因為連日的陰雨依然寒冷得刺骨,院落中移栽的桃樹剛剛冒出些許骨朵,就被一場雨凍得僵在了枝頭,周瑜外出歸來偶爾會去看那枝頭桃花,卻被那嶙峋的枝椏花苞惹得頻頻皺眉,隻再抬頭看看陰沉的天際,又毫無辦法,最後在與陸議閑談時歎道萬物生靈自有造化,是盛是衰由得他去強求不得。

陸議瞧著他覺得那人似乎意有所指,然後在周瑜一臉正直的表情下放棄了那些呼嘯而過的離奇猜想,一手托腮另一手拿了個小棍扒拉火盆裏的木炭,心不在焉的道毛毛雨什麼的下啊下啊的也就停了。

他沒說出毛毛雨什麼的下啊下啊也就泛濫了這種話來,倒是從一定程度上說明陸伯言這人還是個比較樂觀的人,且拋開十多歲的大族家主不樂觀不成活的箴言不說,就在那雨下的連呂蒙都要暴躁的時候,傳說中的春日暖陽,終於在一個明媚的清晨姍姍來遲。

周瑜在開窗迎接第一縷晨曦的時候,剛巧就看到了結伴而來的呂蒙陸議二人,氣質截然不同的倆人就那麼並肩走來,明媚的陽光籠在陸議的笑臉上,甚少見到的溫文清澈的笑容,在呂蒙與他低頭說話時,笑得堪比初春暖陽,年輕而美好。

招呼呂蒙幫忙在水榭擺上棋盤茶具,周瑜便秉承著觀棋不語的思想坐在一旁煮茶,然後瞧著他倆你來我往的棋盤廝殺。

周瑜素來對這縱橫棋盤不慎擅長,當年對著自己叔父幾乎毫無勝算,後來陪著孫策練手不知不覺間似乎是提高了許多,隻那人故去後,有意無意間,盤上的黑白子他便是很少去碰了,眼下隻慢悠悠的喝茶,瞧著那倆一直被自己當做學生的年輕人棋盤鬥法,也頗為有趣。

茶葉是孫權著人送來的陽羨紅茶,從孫權十五歲任陽羨長時周瑜便開始喝那人送的茶,這許多年過去,習慣了這爽甜醇香的味道,再去換別個什麼茶來,反而有些難以接受。

呂蒙和陸議正殺的難分難解,周瑜卻在衝洗茶具時,抬頭瞥見了帶著魯肅走近的孫權,兩人正走在曲折的水榭回廊上,白底暗紋的外袍襯得那人有些冷清,臉上卻是帶著笑意,正低低與魯肅說些什麼,抬眼時對上周瑜的目光,便提高些聲音喚了句公瑾!

十多步的距離,待得倆人走近時周瑜呂蒙已經起身行禮,一旁的陸議並無官職在身,便也隻是躬身淡淡說了句見過吳侯、子敬先生。

孫權伸手扶起周瑜,卻對著陸議笑道:“伯言這是裝作不認識孤了麼?”

化成灰我也認得!當初也不知道是哪個混蛋把自己從廬江趕去吳縣從吳縣騙去皖城又從皖城哄回吳縣,跑來跑去還是沒能逃過這個姓孫的魔爪的陸議聽見孫權這話很想翻個白眼,隻不過礙於圍觀人士太多,當下便有意無意的往周瑜那看來一眼,低頭道:“陸議不敢。”

他說的毫無誠意,孫權似乎也習以為常,也不過多糾結,扯了魯肅挨著周瑜坐下,看周瑜給他二人倒茶,便笑道:“等今年的春茶下來,孤請諸位去侯府飲茶何如?”

周瑜笑著不置可否,他看著那人因為早先的喪母之痛消瘦許多的麵頰,偏又在這□裏染上一層暖暖的薄光,便接道:“瑜以為主公隻會讓我們陪著你飲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