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肯再走。

晚香便自己走。一路看不見城內的淒涼之色,也來不及感慨萬千,奚晚香隻有一年念頭,就是找到堂嫂。

可她還是失望了。殷家高門緊閉,好容易敲開門,才知道這地方已經換了主人,原先的殷家一早就因為難以為繼而搬走了,至於搬去了哪裏,他也說不出個大概。

奚晚香惶惶然。擦紅的暮色如染血,一點一點從中心暈染開來,就像她此刻即將溺水的心,空氣這樣稀薄,她駐足回身,望著淒惶的晚霞滿心的悲涼。

為什麼要離開她呢?為什麼。

奚晚香開始怨恨自己。當初就跟著鍾誌澤走了多好,在鄉下躲開清兵,至少在堂嫂他們從江華避開清兵之後還能以平凡的身份常常回家,或幹脆使個壞,讓鍾誌澤休了自己便是,隨後便能恬不知恥地回家,繼續在堂嫂身邊賴著。雖然可能會更多瑣碎的煩心事,也可能為鎮上那些好事之人落下口實,被他們嘲笑“克夫”之類的,可至少和堂嫂時時刻刻在一起,悲喜共享,至少能知曉她現在身在何處,平安與否。總好過如今的六神無主,問天無門。

在永州停留了一日,奚晚香上了山,在兩年前拜師的地方又跪了下來。

一來,她的心實在太亂了。亂得根本剝離不出任何能用的訊息,如此下去毫無裨益,她需要讓自己沉靜下來。二來,當時與陳覲約法,若離仕,則如背棄師門。理應在師父門前再跪三天三夜,才算斷絕了師徒恩義。陳覲像是早已料到晚香為了情能出仕,便也能為了情而離仕。

奚晚香跪滿了這三天。日起日落,對於她而言似乎變得極快。這與她當年請求拜師時候卻又完全不同,心中有所思,有所想,時間也會加緊步伐,似乎在不知不覺中,三天一晃就過去了。那車夫在觀內數到了三天,便出來喊她,奚晚香起來的時候還十分清醒,隻是膝蓋鈍鈍的刺痛,讓她甫一起身便又跌回原地。

下山的時候,奚晚香腦中一片清明,她好像恍然間接受了堂嫂不知所蹤的這個事實。

她打定主意,就這樣不緊不慢地找著堂嫂,一點點尋過去。反正找不到堂嫂,她就一直一直這樣找下去。從永州到台門鎮,從湘南到川蜀,她走了無數地方,問了無數人,可就是沒有堂嫂的下落。

整個世界空得隻剩下了她一個人。奚晚香撩開馬車的窗簾,旱後第一場雨下得這樣大,滾滾烏雲推搡而過,驚雷千裏,像是積攢了一整年。

奚晚香終於回到了奚宅。堂哥和妾室茱兒,還有老太太都回來了。可堂嫂卻還是沒有回來。聽說是在投奔江華的時候遭了強盜,又有一大群饑民湧來,將他們都衝散了。好容易找到了彼此,個個都負了傷,殷瀼替體弱的老太太去河邊打水,卻一去再沒回來。尋了半天沒找到,他們就自己慢慢問路去了江華。

茱兒果真生了一個大胖小子,已經快兩歲了,正是蹣跚走路的時候,可愛極了。晚香在奚家住了幾天,逗了會兒小少爺,又在愈發虛弱的祖母身邊盡孝,盡管老太太極力想讓晚香留下來,說殷氏若沒事,定會回家,讓她安心等著就是,可晚香做不到,這樣耐心等待的日子,對她而言都是煎熬。

又找了一個月。

找得奚晚香心如止水。她已經不去想堂嫂可能會在哪裏了,隻是慣性一般,慢慢摸索過去,她一點兒也不敢放棄,興許堂嫂就在下個村莊出現了呢?

月後,奚晚香還是回了台門鎮。她又怕堂嫂或許已經回了家,古代沒有通訊,想見一個人,隻能千山萬水走過去。在走的時候,卻也把自己的情感錘煉得愈發堅不可摧。

回去的時候,恰逢台門鎮辦廟會,說是祭天祭時,保佑來年風調雨順。車夫說前麵真熱鬧,可要去廟裏看看?奚晚香太陽穴突突的,覺得莫名一陣心悸。她累得不行,不論是身,還是心。她準備拒絕的。可不知為何,話到嘴邊就應下來。

人人都聚在小廟周圍,香火嫋娜,宣卷聲聲。奚晚香對這些興致缺缺,她信步繞到了廟後。後麵有條小徑,快被荒草掩蓋。

盡頭似有光,皎皎溶溶,通向令人神往的地方。

奚晚香神不知鬼不覺地走了上去,半人高的荒草割在手背,滑開一道道小口子,可她卻渾然不知。

越來越熟悉。這地方她來過,奚晚香篤定,八歲那年廟會,和堂嫂一起。

奚晚香終於停了下來,她站在浩浩湯湯的水邊,兩岸半人高的葦草在風下倒伏一片,清揚的寒秋霜氣將她包圍,散亂的鬢發掩了眼眸。

她似乎看到堂嫂,就站在對岸的葦草中間。婉約卻韌如蒲草的身姿,她的發髻依舊梳得整齊,耳邊珠墜兒搖搖晃晃,晶亮得如同她隱隱含笑的眼眸。

“堂嫂……”晚香癡愣愣地輕喚,多久沒有念起這個詞眼了?它此刻帶著繾綣相思在口齒間纏繞,竟讓晚香鼻尖泛酸,視線模糊。

衣袂翻飛,風又起了。

她看到河對岸那個日思夜想的人兒朝著她微微笑了,眉梢彎彎,恍若八歲那年初見,竟如仙人驚鴻。

野有蔓草,零露瀼瀼。有美一人,婉如清揚。邂逅相遇,與子偕臧。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