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說回來,這性子倒是容易控製,孤僻自閉會帶來軟弱,一個軟弱的皇子怎麼都比一個暴君容易拿捏。餘子式深深看了眼胡亥,眸子裏的情緒有些複雜。

等到傷口終於包紮好後,胡亥卻沒鬆開手,他依舊低著頭看著那傷,這個角度餘子式看不見這他眼中的情緒。眼見他一動不動,餘子式輕輕拿手推了下他的肩,“怎麼?嚇著了?”

胡亥沒應聲。

收回手,餘子式半開玩笑般道:“其實我也嚇著了,誰瞧著那一身血都要嚇一跳。”小公子殿下,膽小這事兒吧,不慫,這是人之常情。

胡亥仍是沒抬頭,他輕聲道:“很疼吧。”

就小孩兒這句話,餘子式就是真被鞭屍了也不能說個疼字啊。他為表示自己完全沒事還伸手輕輕摸了摸胡亥的腦袋,“不疼,半點感覺都沒有。”

這一回胡亥沉默了許久才開口,他說:“我知道,很疼。”那聲音太平靜了,平靜得不像是個孩子的聲音。

餘子式腦子裏瞬間就想到胡亥的那一身傷,頓時啞然。這孩子自小就是舔著傷口一個人走過來的,傷口什麼滋味他能不知道?這不是安慰,而是感同身受。

“其實,也不是很疼。”餘子式想了半天說了這麼一句,接著又是無話。他對小孩的心理實在有些捉摸不透,也不好把捏與胡亥說話的分寸,孤僻的孩子都比較敏[gǎn],而餘子式並不想過去的那些事兒給胡亥留下心理陰影。

經曆得多了,就會知道有很大一部分後天偏執與暴虐都來自童年陰影。幼年的經曆對一個孩子的性格塑造太重要了。餘子式想了想,伸手把胡亥抱入懷中,輕聲歎了口氣道:“沒事,都過去了,真不怎麼疼。”

胡亥沒掙紮,他安靜地縮在餘子式的懷裏,聽著耳邊那人的心跳聲,一聲又一聲。他的眼中暈開大片的暗色,忽然他伸手緊緊抱住了餘子式。

不安,極度的不安。

那不安濃烈到餘子式都能隱約察覺,他輕輕拍了下胡亥的背,撫慰道:“隻是個意外,人都會有意外,這很正常。”他摟著懷中的小孩,輕聲哄著。這孩子需要耐心,那是餘子式唯一的想法。

餘子式彼時完全沒想到,他搭在這孩子身上的不是耐心,而是大半生的心血。

……

鄭彬摸上門來的時候,餘子式正在教胡亥認字,小孩乖巧地窩在他身邊,手搭著矮榻認真地記著。

“趙高。”鄭彬停在了門口處,微微喘著氣,似乎來得很是匆匆。

餘子式隻抬頭看了一眼就知道出事了,原先這時辰,鄭彬該是在家逗媳婦開心。他眼神一暗,對著胡亥輕輕說了聲,“我出去會兒。”

胡亥極懂事地點點頭。

餘子式站起來,與鄭彬兩人一齊走到了院子裏。鄭彬的臉色倒是還好,沒算慌亂,隻是有些陰沉。兩人一站定,鄭彬就對著餘子式說道:“韓非上書,痛斥姚賈。”

餘子式猛地皺了下眉。姚賈,官拜秦國上卿,炙手可熱的大秦權臣。秦國上卿,這幾乎是等同於大秦丞相的官職,更別提那人是姚賈了。餘子式的心瞬間就沉了下去。

姚賈是誰?若是給秦國官員按政治手段分級,姚賈幾乎可以與李斯並列。他就是大秦又一個張儀!前些年楚燕趙韓四國合縱伐秦,秦王嬴政召集六十多位文武大臣商議對策,姚賈孤身一人從容不迫走出隊列,宣稱願挾千金出使四國,廢四國盟約,退百萬之師。秦王嬴政識人眼光極毒,當場給了他車百乘,金千斤,讓他穿著自己的衣裳,帶著自己的佩劍去出使四國。

姚賈做到了!

不廢一兵一卒,他一人離間了四國盟約,當之無愧的三寸之舌強於百萬之師!

上書痛斥姚賈,韓非是瘋了嗎?餘子式說不詫異是假的。上書痛斥本是秦國朝堂的政治風俗,這些年秦王廣開言路納各方諫言,大秦朝堂又是出了名的氣氛活絡,也經常有朝臣上書搞辯論開罵戰。最有名的當是多年前張儀與司馬錯的那一場伐蜀之爭,爭執雙方你來我往寸步不讓,唇舌間有刀兵聲,大秦風尚可見一斑。

但是迄今為止這麼些年,滿朝文武中就連李斯都被噴了不少口水,唯獨姚賈是個無人敢碰的角色啊!稍微有點腦子的大秦朝臣都不會去惹這位位高權重的縱橫名舌啊!人家吃得就是辯論這碗飯!

“韓非痛斥他什麼了?”餘子式看向鄭彬,“能打探出來嗎?”

“早傳遍了。”鄭彬苦笑一聲,“不過你還真猜不出來這位韓公子非罵了些什麼,講真有些……低劣。”

“說來聽聽。”

“簡單來說,韓非罵了三點,第一點,姚賈攜千金遊說四國,而秦國與四國之交並無多大成效,大部分錢財都進了姚賈的府庫;第二點,姚賈借秦王的錢權結交諸侯,為自己謀私利留退路;第三點,姚賈的出身卑賤,韓非原話是‘世監之子,梁之大盜,趙之逐臣’。”鄭彬難得也搖了下頭,“最後一句話,也不知是得罪了多少寒門出身的文武大臣呐。”別的不說,大秦廷尉李斯,原就是個出身卑賤的小吏啊。

餘子式的第一感覺是,韓非這言論殺氣好重。貪汙公款與出身卑賤倒是小事,問題在第二點,借秦王錢權結交諸侯,建立自己的關係網,這是在影射姚賈叛國啊!這帽子一扣下來,那就是誅幾族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