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4段(1 / 2)

仿佛原本平靜的心海中被投入了一粒沙石,瞬間激起了層層波瀾,他的神色起了微妙的變化。

九毒見狀,頓時明白了老和尚的初衷,不禁幽幽道:“這把扇子,本是九兒習武所使的兵器,打小我便隨身攜帶,直到師父告知身世,九兒方才曉得,此物乃信王爹爹和娘親留給我的唯一遺物,自此視為無價之寶。”

“無價之寶……”老和尚一邊輕喃,一邊緩緩地打開扇子,隻見雪白的絹絨扇麵上未留任何墨跡;扇骨乃美玉所製,浮雕著精致的龍紋;扇柄玉色純白、溫潤剔透,因九毒常年握於掌中,玉石中已浸染了淡淡的汗香和藥香。老和尚目中潮濕,不住地輕歎:“玉雕扇……玉雕扇……好……好啊……”下一刻,他竟“刷”地收了扇子,當即退後三步,一擺袈裟,朝著九毒屈膝跪下,毫不遲疑地肅然一拜:“前朝經略史趙翼,叩見小王爺!”

“使不得!”九毒驚駭不已,忙上前將他扶住,直搖頭道:“大師乃九兒長輩,即便是信王爹爹和娘親見了您,也要禮讓三分,如今您行此跪禮,教我情何以堪!”

趙翼並不解釋,固執地跪著一動不動,神情凝重。

“前輩!”九毒急得頓足,心中頗感為難,見勸之不過,索性自個兒也跪了下來,蹙眉歎道:“九兒生於民間,長於民間,二十年來從未跟皇室中人有過任何瓜葛,這小王爺的稱謂,實在是折煞九兒了!”

“不……”趙翼擺首,言語間極其決然:“你雖生於民間,身上卻流著大宗皇室之血;老衲雖隱匿出家,這把罪孽深重的老骨頭,到死也要埋回信王府!”

九毒心中酸楚,喟然道:“您怎的和竇前輩一般固執,這份情義,教我和楓哥哥何以為報?”

“所謂固執,便是心甘情願,爾等又何以要報?”趙翼不覺微笑,神情三分嗔怪,七分自嘲,說道:“那老樵頭才不厚道,本與老衲約定各護先主遺脈,直至天下大定,豈料他卻違背承諾,先老衲一步自行解脫,老衲修了二十年的佛道,竟不及他一念成仁來得了悟!實在可歎!”

此番話聽來戲謔,卻苦澀異常,想來竇夕年戲稱趙翼為老家夥,趙翼回敬竇夕年為老樵頭,句句戲嗔,不知飽含了多少痛惜、多少悲憫、多少釋懷,個中滋味,恐怕也唯有趙竇二人自己心照不宣。

“了悟麼……”九毒目光一黯,心海中悄然拂過一片迷茫的漣漪,他憶起毒聖昔日焚畫斷情的淒絕,憶起竇夕年犧牲前的決意,又見趙翼神色中那不悲不喜的通透,隻覺心亂如麻。今時今日,九毒依然無法完全透徹,他們口中的了悟到底指的是什麼?毒聖曾言自己有一個無法挽回的遺憾,卻在殉情之前釋懷所有恩怨;竇夕年曾勸誡九毒和沈猶楓放下仇恨,卻對最後的真相三緘其口;如今九毒得以同趙翼相認,但趙翼口中的罪孽深重又所謂何意?莫非,這些如同九毒和沈猶楓血親一般的長輩們,他們長久以來無微不至的守護著楓九二人,其最終的緣由,皆是因為對過往的救贖麼?

趙翼似乎看穿了九毒的心思,他眉心微動,扶著九毒站起身來,淡然一喟:“小王爺,你師父一生向道,修為極高,他將你撫育成人,卻未點化你了悟凡塵愚癡麼?”

九毒心中大震,仿若那道尚未完全愈合的傷疤又被撕開了一道口子,血珠一點一點地滲出來,依然讓他感到揪心的痛,他頓了頓,遂淒聲答道:“我師父……已於延順十七年……在烈火中焚逝……”他驀然抬頭,含淚問道:“敢問前輩,這……算不算點化?”

趙翼手中的佛珠倏地頓住,一刹那,他雪白的眉宇間盡染黯然,隻見他唇角顫唞,神情變得極其複雜,似乎有許多的話想問,卻終究一句話也未問出口。

續斷啊續斷,你苦等了十七年,終於將心結徹底解開,老衲是否該替你感到欣慰……趙翼抬首看向殿中莊嚴肅穆的佛像,長長的歎了口氣,待目光漸漸地恢複了平和淡然,他似乎已將一切看得清楚明白。

九毒凝神望著趙翼,咬著唇,未發一言。

趙翼沉默良久,方才回過身來,看向九毒釋然說道:“一切凡夫,憶想分別,顛倒取相,是故有縛,諸法無縛,本解脫故,諸法無解,本無縛故,常解脫相,無有愚癡,此為點化……”

九毒怔住,動了動喉嚨,不由得癡了。

趙翼右手輕撚佛珠,左手拉過九毒的手腕,攜他於榻前坐下,勸慰道:“小王爺,你師父也好,你竇前輩也罷,不過都是尋自個兒的根去了,不必為他們難過。”

“根……”九毒迷惑不解,呆呆問道:“何為根?”

趙翼眼中的厲色悉數化開,答道:“根,即是不受愚癡所縛的本我。”說著,他起身立於九毒跟前,神色忽又變得極其嚴肅,問道:“老衲今日便代替你師父和竇前輩將一切過往盡數告知,待老衲說完,相信以你的靈氣和聰慧,定然能夠斷掉愚癡,徹底了悟,小王爺,你可願洗耳恭聽?”

刹那間,九毒隻覺心中的沉重被一下子掏空了,眼中滾來滾去的溫熱終於噴薄而出,當真相近在咫尺,那長久以來鍥而不舍的執著竟出人意料地化成了如水的平靜——

“前輩等今日等了二十年,九兒等今日亦等了二十年,惟願洗耳恭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