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陽光地帶》(梅心)
《陽光地帶》
作者:-梅心-(與《紅豆為誰紅》同個作者)
1
小時候我是個落落寡合的女孩子,老師們也都持有這種看法。幾乎每學期,我的成績報告單上總難逃脫這樣的評語:希望今後團結同學普遍些,或者是,希望今後廣泛團結同學等等,大同小異一個觀點,我這人很不合群。這常常使我有種錯覺,似乎我是個喜歡搞獨立王國的家夥。這事如果擱在今天,我會為自己的特立獨行歡欣鼓舞。不幸的是,當時正處於七十年代初期,林彪“九一三”事變的陰雲罩得大家都喘不過氣來,到處都是要團結不要分裂的呐喊,我為自己不善於團結同學感到了強烈的自卑,更加不敢輕易和別人接近。常常有人在我背後說我“傲得一頭屎”,這真有點冤枉。他們哪裏知道我不僅一點也不傲慢,我謙卑得都有點妄自菲薄。我隻是不善於主動和別人交往而已。如果偶爾有人主動和我說話或者玩耍,我總是竭盡曲意逢迎之能事,恨不能給人當牛作馬。可惜大多數人都等著我去主動團結他們,鮮有幸運者能夠享受到我渴望投入別人懷抱的熱情。
宋小莉就是那幸運者之一。宋小莉最初和我交往是由老師安排的。當時我們學校開展了一個活動,叫做“一幫一,一對紅”。就是一個學習好的同學把一個學習差的同學帶回家,幫助他(她)完成家庭作業,弄懂當天的功課,跟上革命的隊伍。宋小莉就是我要“傳幫帶”的對象。後來此活動不了了之,宋小莉表示她仍然想到我們家做作業,她對我說:我喜歡和你一起做作業,也喜歡和你一起玩。她是笫一個公然表示對我有好感的人,從此我就認為她是笫一個我可以稱作朋友的人。
當初宋小莉主動表示樂意和我玩,我感激涕零得恨不能掏心掏肺。不管多麼心愛的東西,都任由她挑來揀去據為己有。總是趁大人不注意時,把好吃的東西偷偷藏起來,留著和她一起分享。我無師自通地運用了物質刺激的手段,以增加自己的吸引力。在那個物質貧乏的年代,這簡直是至高無上的付出。如今想起我那可憐兮兮的模樣,我就會心疼不己,甚至感到些許羞辱。這麼說似乎有點過河拆橋反攻倒算的味道,畢竟在我最孤獨的歲月裏,宋小莉給了我最初的友誼。不過偶然回首,發現她表達友誼的方式有些可疑,所以才有些異樣的感覺。如果從兒時就和一個人要好,許多年以後你竟去追究她表達友誼的方式,這似乎有點蛇足之嫌,甚至有點無聊,但我絕對沒有惡意。我隻是因為有點空閑,才不經意地想起這些陳年爛穀子的事來。
2
有一次和文欣在尋夢園喝咖啡的時候,我無意中說到了宋小莉,文欣一臉鄙薄之色。她滿腹狐疑地盯著我看了半天,慢悠悠地說道:我確實佩服你廣種薄收的交友之道。她說話時那種模棱兩可的樣子簡直叫我喜歡得無所適從。當初就是她這種似是而非的樣子,總是吸引著我去接近她。這與我和宋小莉的交往截然不同。宋小莉從來隻是讓我感到一種需要,我搞不清這種需要是來自於精神上的,還是來自於情感上的,是來自於她,還是來自於我。不管怎麼說,需要是隨機性的,而發自內心深處的喜歡就不同了。現在我可以幾個月不見宋小莉,卻不能幾天不見文欣。有時候和文欣麵對麵地坐著,我卻強烈地感覺到有另外一個我,佇立遙遠的地方充滿渴望地凝視著她。
3
閑極無聊時,我總是喜歡從相互背離的運行軌跡,推算生活以往和未來的各種麵目,我知道這是一種毛病,一種影響食欲和睡眠的毛病。但對於我來說,它已經成為一種嗜好。不過我從來都不去假設:如果在大學時代沒有遇到文欣,我的生活會是什麼樣子。
十八歲以後,尤其是進了大學校門之後,我身上固有的一些連我自己都從未察覺到的潛質,從隱藏的各個角落陸陸續續揭竿而起,使得我改頭換麵,從此一個新時代。我不再是一個酷愛離群索居,羞澀得近於木訥的女孩,我進化成了一個性格開朗口齒伶俐,好為人友的家夥。我變得喜歡做些表裏不一的事,喜歡說些言不由衷的話。當然那決不是有些人所熱衷的往自己臉上貼金上彩的勾當。恰恰相反,我那時總喜歡幹些給自己塗灰抹墨的事。以莫須有的汙點示人,以破壞自己的光輝形象為樂,以混淆視聽驚世駭俗為榮。比如骨子裏明明老派得近於腐朽,保守得近於怯懦,視貞節為生命,甚至做好了一朝受辱決不苛且偷生的準備,卻經常單獨和某個性格暴烈,易於衝動的男生獨處一室,做徹夜長談,美其名曰考驗自己。連男人的手指尖都沒碰過,卻號稱自己是情場老手。這與當今有些少女明明對男人見多識廣,風流韻事可以編輯成冊,卻裝成白紙一張的淑女有異曲同工之妙。
我那時候熱愛學習卻喜歡曠課。樂於助人卻對別人的感激不屑一顧。內心深處極端尊老愛幼敬重師長,可跟人走個對麵總是洋洋不睬目中無人。卿本高雅,喜歡音樂繪畫詩歌小說,渾身上下散發著陽春白雪的浪漫氣息,卻對各地國罵粗話喜聞樂見,而且愛不釋口。越是報刊電視上攻擊發難的時髦事物,越是要趨之若鶩。燙發化妝穿高跟鞋抽煙喝酒打撲克來麻將跳交際舞蹦迪斯科,樣樣走在流行的前列。讀過三毛讀瓊瑤,閱畢薩特閱弗羅伊德。有好長時間還熱衷於寫朦朧詩,看人看物全是隻見森林,不見樹木。把自己搞得象個時代的弄潮兒,社會的叛逆者,實際上十足一個正正經經循規蹈矩的良家少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