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夜裏,有一座橋浮在深淵上。月光把闇夜染成濃淡兩個部份,一條人影鵠立在相迭成幾層的欄杆的影子當中。還幼小的我,在發現到那個人影從欄杆上探出了頭,窺視水麵的時候,就在橋中心站住了 。小小的頭伸出欄杆外,月光正好尖銳地刺在那個部份,看來好像掛著一個燈籠。
是和我的身材很相像的男孩。我好像在可怕的夜路上碰到熟人般,深深地鬆了一口氣,大聲叫了他的名字。不曉得是什麼名字,反正叫了個名字就是。影子回過了頭,這一瞬間,我製止住正想奔過去的雙腿。那回過來的頭,在月影下微帶蒼白,一無表情,也一無裝作,就像黑暗裏的紙門的破洞,一片白。
活像粗雕的「能劇」麵具上的眉毛、嘴唇,那無色的臉擴大而塞滿了整個漆闇,就在這一刻,我的夢——也可能是記憶,戛然告終。
幼小時,附近有過一個膚色特別白的孩子,我曾為他那種死白受過驚嚇。也許是這樣的經驗,處為那場夢——或者記懷吧。我把這個疑問,向母親提出來。
「村子裏,我,記得沒有『白仔』哩。」
母親在電燈下,沒有停止做女紅的手回答:
「而且,你那時乖得幾乎教人擔心,很少和村子裏的小朋友玩,所以我相信你不會記得任何人……大概隻有東京的姑媽常常帶來的貞二吧,每次來到,你都和他一塊玩。說起來,貞二確實很白,眉清目秀的……不過這也可能是他太早就死了 ,才覺得那個樣子。」
據說他是四歲的時候就碰上了大地震(譯注:指東京大地震,1922年),死了。這位表弟,我一點印象也沒有。不過東京的姑媽,我倒記得很清楚。
這位父親的胞妹叫貝塚春,是母親下嫁到清蓮寺前一年,嫁給在東京的一位小公務員的。這小公務員是村子裏的一個地主家老二,和阿春姑媽靑梅竹馬,並且是雙方家長默許的一對。
母親和這位姑媽要好得像親姊妹,母親來到廟裏以後最倚持的,凡事都要去商量的,不是娘家的同胞兄姊,正是這位每逢正月與中元必回娘家的小姑。據說,母親也常常帶著還幼小的我到東京去。
清蓮寺燒掉以後,母親不得不離開村子,而她第一個投靠的,也是這位姑媽,經姑媽介紹,母親到一家小旅館住下來,當上了一名下女。就在搬到東京後約莫過了一年光景,我的記憶才開始增加了鮮明度。每過一段日子,母親就向女老板請假,到郊區的姑媽家去玩;也許是因為剛逢不久,因而姑媽對我很是疼愛;那位公務員姑父是個鍾馗那樣蓄著絡腮胡子的可怕男子,但對我和母親卻四時都漾著溫柔的眼光——這些,我都還記得清清楚楚。
搬到這個小鎮以後,母親不再上東京,不過姑媽倒每年必定來那麼兩三趟,帶來東京的珍異土產。我想,那是因為清蓮寺燒掉了,哥哥智周也不在了,姑媽不再有娘家親人,所以才以回娘家的心情,到我們那個小小的家來看我們的。母親雖然說表弟貝塚貞二膚色很白,但姑媽卻是個小黑炭,有著和照片裏的父親相像的厚唇,給人一種粗卑的感覺,不過很容易發笑,一些小小的瑣事,也可以讓她朗朗地大笑起來,使我並不討厭她。她也依然疼我,尤其每次她來到我們家,母親便也會發出平時罕有的笑聲,故此,光從這一點來說,姑媽的來訪是我所期待的。把我哄睡了以後,姑嫂倆總是談個沒完,而我也常常裝著睡熟偷聽,希望能夠從她們的交談裏,找到解開記憶裏的場麵的線索。然而,她們不曉得是有意還是無意,始終是絕口不提村子裏或有關父親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