裏也會留幾個文字那樣,有幾個場麵,我還能像相片般清晰地想起來。
隻是這幾個場麵,究竟有什麼意義,排列的順序又如何,這我就沒辦法知道了。
歲月的漆闇,把連結這些場麵的係繩剪斷了,於是它們便成為一片片的碎片,散落在記憶裏頭。
拿這些沒頭沒緒的場麵作為線索,探尋出隱沒在我的幼年時代的一個故事,這也就是迄今為止我的人生了。
我好想知道。
不,應該說,我是非知道不可。
在幼小時的漆闇裏,有一個場麵是我到現在還不能忘懷的。
一個女人的黑影,讓手上的一把什麼刀,在像是蠟燭燈光般的微白光線裏閃亮著,撲向一個男人的影子。那男人的影子在榻榻米上拚命地逃,女人的影子奮起全身的力氣,死死地纏住他。
兩個影子糾纏在一起,疊在一起,然後恍若夜闓裏的怒浪般膨脹起來,撲向岩塊,末了是崩塌了,激起了四濺的水花I雖然是溶化在記憶漆闇裏的模糊畫麵,然而那兩個黑影所醞釀出來的恐怖緊張感,在爆裂時四濺的血霧,那猩紅的顏色,我依然能夠那麼鮮明地記起來。
殺人的是我的母親。我希望知道母親的手濺出來的那鮮血的意義。
母親為何非殺那個男子不可呢?那男人又是誰呢?
我希望能夠把這個畫麵,和記憶裏的其它幾個也不明究竟的場麵連結在一塊,探索出母親手上的那把刀刃的意義——我應該說,這就是我的人生的一切。
如果母親殺了人,如果我是凶手的兒子,如果我的人生在少不更事的幼年時,就被染上了罪惡的猩紅顏色,那麼我想,去探求事情的真相,正是我這一生的義務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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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帶我離開那個小村子,是我五歲的時候。
時當大正十二年(1923年)。也不是直接搬到這個小鎭,而是先到京裏投靠一個親戚,
在東京住了將近兩年之後,再搬回距故鄉不遠的小鎭,這才開始了母子倆相依為命的生活。那時,我已是小學二年級生,因此當時的記憶,比以前踏實多了。
但是,暫住了兩年的東京,都隻能記起片片斷斷的少數往事,何況那以前的村子裏的事,更彷佛是漆黑裏再加上一層夢境般,都成模糊一片了 。
我唯一能想起的村子裏的風景,也不曉得是哪個時候從哪個地方看到的,是一所寬闊的,一抹淡墨般的陰暗天所蓋下一片濕田的光景。暗暗淡淡的,好像潑了墨的水墨畫麵裏,線條都模糊,好像沉在水底裏,究竟是因為下著雨呢,抑暮色罩下來了 ,或者記憶被歲月浸蝕了,都不太分明。不過也許是由於收獲期剛過吧,瘦薄的泥巴在這幅景色的底邊漾著細碎漣漪的田壇上,有一處林子活像一塊黑雲勝向無空湧起,而被那林木的樹梢擎起般地,幾幢屋瓦在那裏蜿蜒著,這些倒是清楚地烙印在腦膜上。
那屋頂好像聚集了日頭剛剛落下時的微光般,讓石瓦發著亮光,形成一個巨大的戰盔,就在它下麵,敎一張莫名的生鏽麵孔隱藏在林木的陰影下。
那是這一帶人們的納骨堂——一所真宗小寺廟清蓮寺的本堂屋頂。
我就是這清蓮寺的住持鍵野智周的嫡長子。
關於父親智周,在我的記憶裏隻是幼小時一個在身邊晃來晃去的男子,不過根據母親給我看過的照片來說,是個下巴尖細、雙頰下陷、肩毛奇薄的貧相男子。
這張照片是我誕生後不久拍的,母親穿著有紋章的禮服,抱著小小的我坐著,旁邊站著的是一身白色絹衣的父親,好像要掩飾疲軀般地聳著肩膀。這時,父親三十二歲,母親二是二。母親像個新婚太太般地頂著圓髻,和一本正經地瞪著前麵的父親不同,微低著眼,像是茫然地看著榻榻米上的自己的影子。從這張照片也可以看出來,母親的肌膚白得幾乎不像農村出身,而那種「能劇」(譯注:日本傳統戲劇旳一種)裏的「近江女」麵具般的死白,更令人感到似有一抹陰鬱漾在臉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