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除了這恐怖感之外,彷佛又有某種命運的力量操縱著我的小小意誌,恰如饑餓的狗撲向餌那樣,希望把麵孔挨近那火焰。我一麵「怕怕,怕怕」地叫著,一麵卻又讓莫可名狀的喜悅樂歪著臉,挨近火焰。
這隻是夢境呢?抑過去確實有過類似的行為,在夢裏被誇張出來,這一點我就不明白了 。我的麵孔上,從額角到.右眉,有一塊與膚色稍有不同的淡淡靑紫色,看來有點像灼傷痕跡。歲月把它衝淡了,如今郎使在大白天裏也很少被人家認出來,但是我倒覺得小時候它的顏色好像鮮明多當然,這一點我也曾經問過母親。
「沒錯,正殿在燃燒的時候,有一塊木片掉在你的臉上。媽媽幫你拂開,所以隻是碰了 一下,不料留下了嚴重的疤痕。」
母親說罷,又悲戚地微伏下臉。
聽母親這麼說,我便也覺得好像就是那個樣子。往站在門樓下的我和母親身上,掉落下來的,難道不是火星而是更大的火塊嗎?母親用袖子遮掩住我,會是在另外的場合嗎?是這情景,在夢裏被奇異地扭曲,變成我往火焰那邊挨過去的嗎?
總而言之,夢就在火舌舐上我額角的瞬間中斷了。我發出了悸怖的呻[yín]聲,我自己受了這聲音的驚嚇醒過來了。夢裏的餘悸,使渾身冷汗淋漓的我細細地打顫,我激烈地喘著氣息拚命地叫著媽媽,媽媽——這時,母親的手就會適時地從漆闇裏伸向我,而我便好像仍在做夢般地,緊緊抱住浮現在漆闇裏的白白的手。
直到十六歲那年,我還和母親蓋同一床棉被。上中學那年,母親為我鋪了另外的棉被,可是這個晚上,我還是在夢中給嚇得半死,因此第二天晚上,母親又隻鋪了一床棉被。
母親一定是靠我的囈語和呻[yín]聲,察覺到我在做著怎樣的夢,因此為她過去的罪的殘渣成為記憶留存在我的身體裏,使我驚恐悸怖,而感內疚,於是就像抱擁嬰兒般地,把已經開始成熟為大人的我緊緊地擁住,自語般哺哺說:
「你在想起往事……史朗,你是在想著往事是不?」
她還要把我的記憶裏場麵擠壓出來般地,雙手用力地箍住我。
不光是我一人在夢裏驚恐而已。次數是比我少了些,可是當我正在酣睡時,有時母親也會在激烈的喘熄中,發出撕裂夜闇般的聲音叫起來。
「阿花……不行,阿花……」
每當這樣的時候,我就會把手伸向母親的身子。母親驚醒過來了,渾身汗濕,拚命地摸索我的身子。她也是在夢裏讓自己幼小時的可怕記憶重現,然後好像要從那記憶逃開般地抱住我的手——那是在年幼的母親眼前,一個農婦突然沉下池水裏的記憶。
「我拚命地想止住她,可是她的背脊還是那樣往下沉。頭不見了,一片櫻花花瓣落在水麵上……我彷佛覺得那片花瓣,正是女人在水底吐出來的最後一口氣……」
平時那麼端莊的母親,竟然發出根本不像同一個人般的童聲,眼眶噙著淚水,不自覺地搖晃著頭,咬起我右手腕上的舊傷痕。
關於母親這小小的動作,我也有記憶。我右手腕的刮傷是幾時在哪裏受傷的,已經想不起來,但是母親拚命地吸吮那滴落的血的舌頭感覺,倒記得一清二楚。母親就像是自己受了傷似地,痛苦地扭曲著臉,吸吮從我體內流出來的血——她在夢境裏驚恐著,呈現出跟記憶裏的一樣的麵容,咬我的舊傷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