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這一來不見人影,也未聞聲響就給留下來的花,才更像是無言地在訴說著什麼寄異的話,令人覺得陰森可怖。後來才明白過來,原來是學插花的學生之一送來的,可是母親當下就蒼白著臉,連忙不穿拖鞋就下去,張開雙手把花扒過來,走到巷子裏扔進前麵的水溝。母親絕少這麼慌亂,因此著實使我吃了 一驚,更值得一提的是就在這時掠過我腦際的記憶,牢牢地摟住了我的心思。

直到十二歲的這個時候,我都從未想起過,是我幼小時有著有關花的一個奇異的記憶。原本完全忘懷的場麵,因為母親的這番樣子,鮮明地複蘇過來了 。

是好像地牢的地方。想不起是早上還是傍晚,紅橙橙的陽光櫛成格子紋,給坐在裏麵的母親的衣裳染上色彩。那像牢房的地方,下麵是泥地,母親蹲在一隅,把背朝向我。一綹發絲垂落在頓上晃蕩著,那是因為母親在挖土的緣故。我微微地可以看到母親的手在動。白白的手指沾上了許多泥汙,而當手指停下來,便在袖口裏隱去,取出白白的東西,扔進挖開的洞裏。起初,我還以為那是人的手,猛然一驚,不過馬上明白過來是花。不曉得母親是不是在袖子裏藏著好多好多的花,一次又一次反複著同樣的動作,終於把那個坑洞\滿,花瓣都溢出來了 ,這才像小孩在玩泥土般地,讓手上的泥巴從指縫掉落,把花埋掉。花受了泥土的重量,窸窸窣窣地響著,像有生之物般地彈著,漸漸地沉入泥土下消失了。

看到母親把花扔進水溝,我覺得記憶裏母親掩埋的白花,可能也正是睡蓮。

那牢房樣的地方,我想說不定就是廟裏正殿的下麵。

我明白母親是在埋葬花,並且還是不願意讓人家知道的,然而母親又為什麼有這種舉動呢?這是我百思不解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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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自從搬到這小鎮來,直到四十一歲那年過世,從未回去過鄰縣的娘家,外婆須美倒是平均每月大約有一次,到這邊來看我們。

起初,我實在不敢相信這位約五十年紀,有一頭白發的美麗女人,和母親是同一個血緣的母女,後來才知道,母親誕生後第三年生母就死了,這位須美則是母親五歲時娶進吉野家的填房,是母親的繼母。

「史朗,血親真是奇怪的事呢,同胞的親兄弟從來都不肯對我說一句體己的話,可是無緣無故的別人,倒成了血親了。阿春姑媽和外婆,對媽媽這種等於被趕出家門的人,可真是好到不能再好啦。」

事實上,外祖母是偷偷地帶了些布料啦,食物啦,老遠地跑過來看我們,對我也像對待親生外孫那樣地疼愛。外祖母總是拿聽戲做借口出來的,所以每到夕陽西斜的時候一定回去,而每當這時,送她老人家到火車站去,便成了我的任務。

某日,送外祖母到半路的時候,外祖母忽然停住了腳說:

「史朗,你看,好美是不是?」

外祖母指的是水塘一角,從舗在水麵抝一片綠葉裏,睡蓮花像一支支頭冠般綻放著。

「還那樣開著,老家那邊,整個村子裏的蓮花都枯光了呢。」

九月都到了尾聲,外祖母細瞇著慈祥的眼,看著在涼爽的颯颯秋風裏綻故的花朵,對這樣子的外祖母,我禁不住地想問了 。

「外婆,村子裏也有睡蓮嗎?就是比這種蓮花小些的。」

「為什麼問這個呢?」

「沒什麼——」

我搪塞著,祖母點點頭說:

「你媽媽和我一樣,最喜歡睡蓮了,爸爸還在的時候,從家裏的水塘搬到廟裏的水塘裏,差不多整個池子都給搬光了。」

真是意外的話。

「那是說,廟那邊也有過水塘囉。」

我想到,母親撒了念珠的珠子,原來是廟裏的池子;還有,母親在正殿下埋葬的,必是睡蓮的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