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遠處漸漸地挨近。 “千鶴子”,“千鶴子”…… 過一會,校園正門的石門外現出了小影子,一個,兩個、三個……它們一個接一個,又合在一起,連成一串從校門外慢慢地滑進來,高興地發出笑聲,像混進廟會的隊伍裏去跳舞般蹦跳著往幹鶴子這裏靠過來。
千鶴子閉上眼,但花瓣在黑暗中還繼續在月光中閃耀著飄落著。
笑聲圍在櫻樹和千鶴子周圍。
“千鶴子”,“千鶴子”……
在一片歡欣喜悅的笑聲中,大家在叫千鶴子的名字。這就是那時的聲音!那時也聽見堆房的門後邊發出笑聲。 “幹鶴子還沒來。” “她怎麼還不來?”…… 大家都在等幹鶴子,高興地等待千鶴子到來,發出喜悅的笑聲,等待著班裏最矮小、像布娃娃那麼可愛的千鶴子……
盡管如此,為什麼我那時要先用一條櫻樹枝頂住門使裏麵的人推不開,門口再堆上稻草,抓在手裏的火柴劃著後掉到那堆稻草上?
——笑聲更大了,堆房裏笑聲越來越大,不,不是笑聲而是哭喊聲。火焰已經裹進堆房,甚至要把慘叫聲、呻[yín]聲都燒成灰了。
花在騷動著,無聲地騷動著。不是我,放火的不是我,我什麼也不知道……
前年春天,剛上四年級的佳代從學校哭著跑回家。自從三年級快要結束了的時候起,佳代因為身材矮小、動作不靈活,就因為這些,受到同學們的戲弄。 老師說:“也怪她,她總是害怕被戲弄、欺負,所以同學們更覺得有趣。”老師雖然這麼說,但還是全力以赴幫助佳代,但沒能取得多大效果。佳代上了四年級就會重新編班,千鶴子這樣期待著,可佳代在新的班裏被欺負得更厲害,這一天佳代哭著跑回家。
“媽媽小的時候也矮小。雖被欺負但從不害怕,所以過一段時間後,同學們反而喜愛我。大家經常叫千鶴子,千鶴子……像喜愛布娃娃似的喜愛我。你也會這樣,你上初中後個子會比一般的同學還要高,媽媽就是這樣的。”千鶴子安慰著女兒,緊抱住女兒嬌小的身體,千鶴子似乎覺得在抱著小時候的自己。
第二天,千鶴子對丈夫找個借口說遠親死了而出門,坐上火車前往她出生並長大的小鎮。20年來第一次看到的小鎮已麵目全非,變成到處都是粗俗的大樓與柏油馬路的小城市。通往學校的道路也鋪好了,學校周圍的田地擠滿了房屋,校舍也變樣了。沒變化的隻有校園的像沙似的白土與櫻樹。千鶴子在這棵櫻樹下站了一宿,第二天坐頭班車回東京。
幸虧新的班主任想方設法,佳代的問題不久就解決了。但是第二年春天來了,在這座小鎮的櫻花盛開的時候千鶴子又隨便找了個借口出門乘坐火車。今年春天也一樣……
不知道為什麼。隻能說這棵樹一到春天就開的花把遠在東京的千鶴子叫了來。
千鶴子前胸上那時落上一層火星後被燒傷的痕跡,已與皮膚的顏色融合在一起,幾乎看不出了。但是佳代哭著跑回家的那天晚上,千鶴子感覺到前胸疼痛得睡不著覺。她起身去浴室,從鏡子裏看,雪白的皮膚上隱隱約約顯露出淡紅色的櫻花花瓣形的燒傷痕跡。千鶴子似乎覺得那時不是火星而是一片燃燒的花瓣落到自己的前胸上,留下了清晰的痕跡。
千鶴子幼小的身體無意中攜帶了一片花瓣到東京,這棵櫻樹過了二十多年還忘不了這片花瓣,一到春天就拚命地要把它叫到身邊來……死去的三條生命至今還忘不了惟一未死的千鶴子,要把她叫到這塊地方來…… 去年春天和今年春天,染在前胸的花瓣都在發熱燃燒,幹鶴子被疼痛扯到了這棵樹下。
“幹鶴子”,“千鶴子”……
閉上眼睛,黑暗中響徹著笑聲,花瓣繼續瘋狂地飄落。這笑聲和花暴,在黑暗中持續了整整一夜,直至拂曉時疲憊不堪的幹鶴子終於承認了24年前曾在這棵樹下幹了些什麼。 我沒幹什麼,大家都喜愛我,所以我沒幹那種事情——幹鶴子這樣對自己說,但在這棵當時目睹一切的樹下畢竟撤不了謊。對,那時使櫻花飄落的是我這雙手。我在這棵樹下不得不承認這個事實。 那天幹鶴子比同學們約她的時間早半個小時來到堆房。大家都已經聚集在堆房裏關著門商量送給老師的禮物,堆房外能聽見裏麵含糊不清的說笑聲:
“千鶴子來了會吃驚的。”
“千鶴子又會哭的。”
果然大家讓我一個人比大家晚來半個小時,又要把我撇在一邊。隻因身材矮小、動作不靈活這個原因,大家總是戲弄、欺負千鶴子,把她撇在一邊。堆房的笨重結實的木門隔開了千鶴子與大家,她孤零零地站著聽大家嘲笑自己的說笑聲。春天的陽光裏隱隱約約發紅的花影照在白沙地上,她躲在花影下站著。
千鶴子沒有哭,而是跳起身來抓住最低的樹枝,用大家看不起的矮小的身體的重量折斷它,在堆房門外把樹枝斜著頂住使裏麵推不開。幹鶴子盡可能使那總被同學們看不起的遲鈍身體敏捷地行動。千鶴子把掉在堆房外麵地上的稻草摟在一起放在門外,跑回家拿了盒火柴又跑回學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