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我再睜眼醒來，發現自己躺在病床上，胳膊打了厚厚的石膏固定在床邊，稍微一動就眩暈得厲害。大概是輕微腦震蕩引起的短暫失憶，我盯著天花板，腦袋裏一片空白，一時間居然想不起來自己為什麼會成為現在的狀況。 正當我胡思亂想的時候，張醫生推門進來了，她見我醒了馬上坐到了床邊：“終於醒了？剛才院長都來看你了。你說這年頭也是有意思，家屬鬧還能理解，怎麼粉絲的情緒居然比死者的親人反應更激烈，遇見這種人簡直要命啊!” 我聽著她兀自叨叨說了半天，循著丁點印象把受傷之前的事情勉強回憶起來。張醫生並沒有注意到我的神色，唉聲歎氣地越說越離譜：“我看啊，他們就是把醫生當活神仙，我要有濟公那能耐，每天上班啥也不幹搓了兩個泥丸就能讓人起死回生，那我這輩子都不洗澡了。” 我被她這話逗笑了，拍拍張醫生的手，輕聲說：“好了好了，抱怨也沒用，你總比我好，不用躺在這。” 張醫生有一張和年紀不相符的娃娃臉，笑起來眉眼彎彎像個得了糖果的小孩子，性格也是十分地討人喜歡。大概是見我臉色實在不好，她囑咐著我要多多休息後，便離開去查房繼續工作。 醫生這個職業平時很少能有休息的機會，這次我倒是好好睡了幾天，等頭不暈從床上坐起來，才感覺渾身骨頭如拆開重組一樣酸疼難受。因為是自己在外地工作，所以醫鬧被打傷的事情我沒有跟父母說，住院期間多是張醫生在照顧。 和往常一樣，中午張醫生拎了盒飯來我住的病房，進見我在屋子裏慢慢走動，笑嘻嘻地說：“早上開會的時候，院長說特赦你帶薪休假20天。老實交代是不是聽說了這個好消息，精神一振就爬起來了？” “不錯不錯”，我悶頭吃著醫院食堂的豆腐白菜，正要跟張醫生打趣，病房的門被人推開了。 首先進來的是個高個子男人，二十歲上下的樣子，長得斯斯文文，手裏拎著一個大包。跟在他身後的女孩兒瘦瘦小小，畫著煙熏妝，一時還真不好辨認年齡，不過從微微隆起的小腹能看得出是個孕婦。 我正納悶怎麼孕婦會住到骨科，就聽見那個女孩用略顯濃重的方言反複叨念著：“我不管，反正你要對我負責的。” “怎麼負責？又不是我想的”，那個男人很是不耐煩地放下包懟了一句，回頭看見我和張醫生，態度又軟下去：“你先住著，我要跟家裏人商量。” 女孩兒性子潑辣，見人要走一把拉住男人的胳膊，伸手去搶他口袋裏的手機，扯著嗓門大聲嚷嚷起來：“丁子世，別走！你別想糊弄我！這次……我這次才不相信你！現在就給你爸媽打電話，現在！就現在告訴他們！” “你別這樣”，男人拉扯著女孩兒的衣服，臉上的厭惡與嫌棄完全隱藏不住，他的眼睛不斷向門外看，似乎非常害怕別人注意到自己。 對方到底是個孕婦，張醫生馬上上前去扶住女孩兒，唯恐她腳下不穩摔在地上有個閃失。我見狀也連忙放下碗，對那個叫做丁子世的男人說：“哪有你那樣推人的，你不知道自己的女朋友懷孕了嗎？” 張醫生拉開兩個人，丁子世躲開了女孩兒的手，嘴唇動了動似乎要解釋什麼卻沒說出口，隻是微微皺起眉便快步離開了病房。 “你回來！”女孩兒跺著腳已經有了哭腔，大聲向門外的人喊。 丁子世聽見聲音沒有回頭反而走得更快，像個被人燎了尾巴的老鼠，小跑著迅速消失在樓道裏。女孩兒看不見人，哽咽著哭了起來，等情緒稍有緩和，扭頭對張醫生卻擺出一副凶相，厲聲質問：“你幹嘛攔著我！要不是……要不是……” 見慣了各種鬧別扭的病人，這時候張醫生也不生氣，她扶著女孩兒坐在她的床位上，輕聲說：“你先休息吧，什麼事兒都等情緒好些了再說。” 女孩兒不再說話，倒在床上擦眼淚，黑色的眼影被淚水暈開流了半張臉。我對張醫生擺了擺手，她拿著沒有吃完的盒飯離開，整間病房裏就剩下我和那個女孩兒。 “姐”，女孩哭了半個多小時，叫了我一聲，然後翻身從床上坐起來。她從桌上抽了兩張濕紙巾擦擦臉，拖著鼻音說；“丁子世是個騙子！他騙我！” 我躺在床上，側頭看著她。擦掉那些髒兮兮的濃妝後，女孩兒看起來非常年輕，臉上滿滿的膠原蛋白，鼻梁周圍點著一些不算明顯的淺咖色雀斑，兩顆小虎牙咬著嘴唇，很像我以前養過的小貓。如果說她什麼地方和同年齡的孩子不同，恐怕也隻有那雙黑色的眼睛，疲憊惶恐裏混雜著一絲絕望。 “姐”，女孩兒見我看著她，便又叫了我一聲，聲音脆生生的和秋後剛下來的梨子一樣幹淨：“我叫徐婉，是西江人。丁子世是我在網上認識的，他說他在寧城工作了，有車有房，我要是來了就養著我過好日子的。等我來了，我才知道，他就是個騙子，他自己都還在讀大學，以前那些鬼話都是騙人的。可我……我就算知道他說謊了還一樣留在這裏了，那時候我覺得說個謊沒啥的，隻要他以後對我好，我們總能過上他以前說的暗中生活。畢竟在網上嘛，誰不說謊啊？我還說我爸是警察，我媽是政府領導呢！” 徐婉說著嘴角彎起了一個淺淺的弧度，短暫卻快樂的回憶讓她整個人都溫和起來：“記得子世第一次看見我來寧城了，他特別害怕，他讓我回家去，我就跟他說我之前說的也是騙他的，我媽早跟其他野男人跑了，我爸除了喝酒就是打牌，根本不管我。我不上學了，沒人管他要學費，他才高興呢！後來我們很高興地搬進了學校附近的一個地下室裏住，那段時間他去上課，我就去附近的餐館打工，他們說我小，我就去化妝把自己弄得看起來老一點。剛開始的時候，我們特別開心，後來……後來他就不太回來了，他說他還小，有些事兒要再想想。我說，你還小啊，那我更小，我怎麼辦？我們鬧了幾次，我去他學校找過，他說以後我要是敢去學校就不要我了……我……” 徐婉擦了擦眼淚，扁扁嘴繼續說：“他不回去，我也不敢再去學校找他。那段日子我過的特混亂，等發現自己的肚子鼓起來，才想起來自己好久都沒來大姨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