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翠或者說是年輕的錫婆,她把已經燒到屁股的煙頭在桌子上撚滅,然後從上衣口袋中摸出一盒扁扁的女士香煙,夾出細卷煙點燃深吸了一口,仰起頭眼神迷離地看著這所老房子的角角落落,嘴唇半抿半張,神色雖然落寞卻不見多麼悲傷,反而像是在留戀那些早已被掩蓋的時光。 沒有人打斷錫婆的回憶,她抽了半支煙,朱唇挑挑笑了起來,若有所思地看了雲舒一眼,接著講故事。 孫碧璽死後,這屋子裏就頻頻發生怪事兒,先是張師座的長子得了瘋病,好端端一個大學生忽然性情大變,先是躲在屋子裏痛哭,後來發展到見人就打,張家人沒辦法隻能把他關起來,從此張少爺再也沒有從他間屋子裏出來過。接著是張師座從皖南農村接來的十幾歲女兒忽然開始寧城話唱歌,唱得好巧不巧正是孫碧璽最出名的一首,後來懷孕六個月的小老婆被推推下樓梯流產,四歲的小兒子險些跳窗。一係列怪事兒嚇得張家人幾次要從鬧鬼的公館搬出去,可偏偏每次要搬家都遇上各種麻煩搬不了,甚至到37年12月,張師座早得到消息說寧城可能守不住,給家裏人通了氣要提前買好船票去漢江。 可就在這節骨眼上,張師座的老母早晨從床上下來摔斷了腿,一家人走也不是留也不是,隻能讓一個下人帶了兩個歲數小的孩子先走,其他人留下來再等等消息。 等來的消息有兩條,第一:張師座戰死了,第二:日本人殺進來了。 據說當年日本人殺進來的時候,屋子裏的門全都關不上,張師座的軍裝照不知被誰弄得一地都是,留在這裏的張家人全死在了這個屋子裏,23條命,誰也沒跑成。 錫婆說著笑意又加深了幾分,伸出細白的手指,輕輕摩挲著無名指上的那枚鴿子蛋大小的綠寶石戒指,說:“駱帆不是什麼好人,張師座更不是個東西,張家老母帶著一股子農村悍婦的刁橫不講道理,她家女兒就是個低眉順眼的沒骨氣貨色,看兩眼就招人生氣。還有那小的,四歲就已經養出來渾身的倒刺,要多招人討厭就有多討厭。當然了,孫碧璽自己離大家閨秀的標準也差得遠,她是個滿身銅臭,在紅塵裏翻滾的浪蕩貨。” 錫婆的故事沒什麼難懂的,孫碧璽應該就是錫婆或者說三生羅刹在人間的一次輪回,但我沒料到她能這麼形容自己,可轉念一想三生羅刹到底是三重人格的合體,誰知道錫婆是在嫌棄自己還是在嫌棄與她共享身體的翠姬。 “可就是這麼一家人裏,偏偏有個人和我們都不一樣”,錫婆講故事的聲音低了下去,笑容變得柔和,垂下來耳邊的卷發被輕輕地別在耳後,溫婉的如同老電影中穿著旗袍的款款淑女。 錫婆說:“那個後來瘋了的張少爺叫墨軒,他是個喝過洋墨水的大學生,和隻會拿鞭子的張師座不一樣,和眼睛裏隻有錢的駱帆不一樣,和張家上下裏外的男人都不一樣。他戴著一副眼睛,有時候穿素色的長褂子,有時候穿白格子的西裝,但不管穿什麼都讓人覺得那麼舒服。他有時候會帶自己的同學來,說一些我聽不懂的話,但卻不會嫌棄我聽不懂,墨軒總是微笑著說,聽不懂沒關係啊,我告訴你,你記住了,以後不就聽懂了嗎?” “可是一個不識幾個字的歌女怎麼可能聽得懂,他解釋了我還是聽不懂,但是我喜歡聽他說,什麼都聽不懂也喜歡。”錫婆微微低下了頭,言語中帶了些許嬌羞的意味。 錫婆完全陷入了自己的情緒裏,她沒有注意到故事的主角已經在不經意中從一個名字變成了她自己。 錫婆繼續著她的故事:“那時候的中國動蕩得很,今天是日本人,明天是張大帥吳大帥……那段日子裏墨軒的情緒很不好,他和張師座吵,和他的同學吵,甚至聽個廣播都能發一通脾氣。我就安慰他說,我給你唱個曲子吧,不聽那些亂七八糟的事情了。後來,我們就好上了,好到可以和他做那些以前我和他爹做的事情。” 錫婆慢悠悠地站了起來,撇也不撇老孟一眼,抬頭指著黑洞洞的樓上說:“從外向裏數第三間,那是墨軒的書房,我們經常會在裏麵做那種事情。我一邊聽著廣播裏說‘日本人占領東北了’‘日本人飛機來了’,一邊被那麼弄著還要哼唱小曲,唱歌也唱戲,不過最後都不成調子。那段日子快活得很,要說唯一遺憾的大概也隻有墨軒他還是不高興吧。” “快活的日子總是過不久”,錫婆臉色一變,剛才那春風般的溫和迅速垮掉,冷下臉說:“再後來,張師座發現我們的關係……我們應該在一起的,都是他們的錯,墨軒應該和我在一起的!” “妄想!”錫婆的聲音忽然變得尖利,像是刀刃掛著耳膜一般。錫婆抓進了胸口的衣服,哆嗦著說:“滾回去!都是你,要不是你那麼下賤去做個皮肉骨,我原本可以成為一方名角,然後名正言順地嫁給墨軒!” 小翠的身體劇烈地顫抖,聲音又變成了鋒利的嘶吼:“妄想!你癡心妄想!如果不是我,你都不會遇見他!章沽是我的!我的!” “他不是章沽,是張墨軒!”錫婆的聲音弱了下去,隻留下最後一聲無力的爭辯後被翠姬取代。翠姬撩了撩頭發,坐回到位置上,低聲唾罵:“瘋老太婆!他怎麼會是張墨軒,他明明就是我的章沽啊!” 翠姬看了圈桌子邊目瞪口呆的眾人,婉魅一笑說:“我是她,她也是我,可我們終究是不同的。錫婆是個偏執的瘋子,她貪婪地以為那些看得見的就都是她的。真是笑話,這怎麼可能呢?” “你……”陳醫生聲音哆嗦,指著翠姬抖了半天才憋出一句話:“她是誰?你又是誰?” “我是小翠,這些天不都是我在聽你們講故事的嗎?”翠姬笑著反問。 陳醫生縮了縮肩膀,聲音壓得極小:“她是小翠,你也是小翠,那你們就是多重人格分裂?” “是分裂了,可不隻是我和錫婆”,翠姬眉眼間已經看不出錫婆的影子,她略顯浮誇地扭動著胯骨,帶出了一身的風塵味兒:“那一世,我和幺兒在沉睡,錫婆多數時候掌握著身體。可在更早之前的一世裏,我才是故事的主角,那時候哪有什麼張墨軒,我的夫君他叫章沽。” “哎……”翠姬說到這裏輕歎口氣,比起錫婆的懷念怨恨,她的臉上一時多了些更複雜的情緒。 翠姬想了片刻,然後搖頭,說:“女鬼的故事無非就是那幾個套路,歸根結底就是繞著男人的貪嗔癡,到頭來還不是自導自演一出自作孽不可活的鬧劇。” 翠姬說她還記得自己剛進章府時的光景,八歲的窮丫頭因為家裏欠下的債被債主強行賣到江陵富商章孟津家做奴才。虧得小姑娘生了一張乖巧的皮囊,章家幺女章瑛正缺一個解悶陪玩的丫頭。 管事手把手教導了翠姬幾天,就把她送去了小姐院子裏。 章瑛作為嫡係幺女出生,章孟津自然是把她當做掌上明珠,捧著怕掉了含著怕化了。但章家怎麼說也是富甲一方的名門望族,章瑛也不能像個野丫頭一樣四處瘋跑。六歲以前大部分時間都待在後院與二太太生的長女章裴學習一些簡單的女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