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南老屋3(1 / 2)

到了第二年八月初,章裴被送進宮選秀女,運氣好做了貴人,留在了宮牆的那一頭,中秋時章瑛跟著二娘去見了她一麵,就再不聞音信。  章瑛頭頂上還有三個哥哥。她的親大哥已經十六歲,前年開始就跟著父親學習家族的生意經營,二哥也已十四歲,聽私塾的先生說寫文章很是厲害,過兩年大概會進京參加科舉。可以說包括章裴在內的三個孩子都是章家的驕傲,江陵人人稱道章孟津上輩子絕對是大善人,今生才能修得這樣的福氣,但外界幾乎很少有人知道章家還有一個三公子——章沽。  偌大的章家人人閉口不談三公子,他住的南廂房也如被圈定的禁域一般,上至管家下至倒恭桶的小廝,所有人都繞著南廂房走。如果不是那次章瑛的紙鳶飛過了牆頭,掉進了南廂房院子,翠姬這輩子也沒可能見到章沽。  她還記得南廂房的院子不像章府其他地方那麼高偉,斑駁的土牆有高有低。章瑛插腰站在牆下吵吵嚷嚷著要紙鳶,年幼的翠姬滾了滿身塵土爬上牆頭,卻被眼前的一切驚呆了。她從沒想過江陵首富的豪宅中還有這樣的地方,雜草叢生,屋瓦破敗。十三四歲的少年身著麻衣靠坐在台階上,膝上放著一本被翻得殘缺的《莊子》,那雙如星般璀璨的眸子一眨不眨地盯著翠姬手中的蝴蝶紙鳶。  翠姬呆呆地看著他,章沽長得十分俊俏,雖然他沒有大少爺二少爺那樣光鮮的衣著包裝,卻依然如一塊璞玉一般散發著瑩瑩的光輝。  翠姬晚上睡不著,一閉上眼就想到章沽那雙清澈的眼眸。她開始偷偷地去南廂房,見章沽,與他說話,還常常拿章瑛不吃的糕點給他。  翠姬十五歲那年,章裴懷了龍種總算熬出了頭,晉升至妃,皇帝親自賜號惠妃,一時間備受寵愛。元宵節後甚至被破例允許回娘家省親,然而就是那一天,在所有人跪倒在小道兩邊迎接惠妃娘娘的時候,翠姬卻陪著章沽坐在破爛的南廂房院子裏,章沽抬頭看著天上飄落的雪花,說出的話也如雪花一般柔軟。  “翠姬,你願意幫我嗎?幫我走出這裏……”“翠姬,我想堂堂正正地活著,像個人,而不是一隻圈養的畜生。”  翠姬用力地點點頭,她握緊了章沽涼薄的手:“我幫你,你要做什麼我都幫你。”  章沽從懷裏取出兩張薄紙,輕笑:“我這裏有個故事,你把它講給說書人,我想讓整個江陵的人都聽一聽這些荒唐事兒。”  惠妃省親期間,江陵坊間突然吹起了一股妖風,人人都開始鬼鬼祟祟地討論章家三公子的故事,漸漸地,甚至有說書人在駐場的青樓裏擠眉弄眼,高談闊論此事。  章家隱藏了二十年的傷口就這樣被眾人撕開,大家觀察著那從未愈合的爛肉並且不斷指指點點。  “聽說了章三公子的事兒嗎?”  “你說章孟津和自己親妹子亂倫生下的那個?怎麼不知道,說是成天被當狗一樣關在黑屋子裏呢,好可憐啊!”  “可憐?有什麼可憐的,那是活該,有悖倫常的鬼東西!”  有權有勢的家裏出了什麼醜事兒,尋常人連同情都少了三分。或猥瑣下流或假仁假義,吃飯桌上、街頭巷尾再無人稱道章家福氣好,一個個都像是被拎長脖子的鴨子等著看章孟津怎麼收拾這個爛攤子。  後來某一日,章家大夫人也就是章瑛的母親,屈尊來到南廂房。章沽正躺在翠姬的大腿上讀著那本破爛不堪的《莊子》。  大夫人進屋二話不說,揚手就賞了章沽一個巴掌,然後憤憤然地罵起章沽那早逝的生母,末了才像是忽然想起來什麼一樣緩和了臉色,改口說:“我章家帶你一貫不薄,三公子該是心裏有分寸的。”  章沽不說話,仰頭睜大那雙黑色的眼睛看著大夫人。  大夫人被看得有些心虛,側過臉,嫌惡地瞥了眼翠姬,對章沽道:“你年歲也不小了,該成個家,往後收收心別做些損人不利己的事情。要知道的,隻有這個章家好好的,我們每個人才能留下一口糧。”  章沽聽完大夫人的話,歪著腦袋想了想,琢磨著老太婆是想在自己身邊安插一個眼線,便指指翠姬告訴她:“那我要和翠姬成親。”  大夫人神色一沉,她身後的丫頭腦袋壓得更低。章沽懶洋洋地躺下來,與大夫人對峙了好一會兒,補充道:“如果新娘子不是翠姬,那我就不成親了,正好出去看看外麵。”  章沽到底不是條狗,章家人不可能把他脖子上栓條繩子,所以真要把他逼急了,跑到外麵去還不定鬧出什麼風浪。大夫人氣得臉鐵青,“嘭”一聲摔上門揚長而去。  不管是他人的白眼,還是大夫人的威脅,誰都沒法影響翠姬心中的歡愉,她甚至在夜深人靜的時候想象著章沽與她洞房花燭,離開這虛偽的章家,去一片世外桃源,春播秋收,像普通的夫婦一樣過一輩子。  然而真正等到那一天,章沽卻將她關在了門外。  門裏點著一盞枯燭,章沽與下午進去的妖僧聊到了天明。翠姬能聽見他們在低聲交談,然後章沽開始高亢地一篇連著一篇地讀起他寫的文章,到了後半夜卻是近乎歇斯底裏的咒罵與抱怨。翠姬坐在院子中渾身瑟瑟發抖,這樣的章沽像個中邪的瘋子令她害怕。  妖僧推門出來時有些好笑地看著枯坐一夜的翠姬,抬起她的下巴搖了搖頭,譏笑:“這人實在是個沒用的東西,腦子算不上好,筆下更是枯草無趣就憑他想要出人頭地,這輩子怕是沒希望了。不要說別人,就是章家另外兩位公子都甩了他三條街,我看章沽能生在章家,有口飯吃,能討老婆就是他天大的福氣。”  那是她的章沽,怎麼能容人這麼貶低挖苦?翠姬衝他臉上吐了口唾沫,怒火湧了上來,畢竟在她心中不要說章沽是塊璞玉,就算是個石頭,是個廢物,換了她養他一輩子,她也願意。妖僧並不羞惱,擦了擦臉上的唾沫,轉身離去。  屋裏的書籍、筆墨都被摔在地上,章沽手邊隻有一本破舊的《莊子》,他失神地坐在床上,臉色蒼白,輕輕拉住翠姬的衣服問:“翠姬,我當真那麼無能嗎?”  翠姬和章三公子的婚姻看似非常圓滿,翠姬每天進進出出,靠著給別人縫補衣服掙幾個小錢,偶爾也會帶一些章沽畫的丹青扇麵去集市上賣。雖然在章府遭盡了白眼,但卻她卻絲毫不在意。  直到某一天深夜,章家大公子章澤與友人吃過酒,也許是實在醉得太厲害了,進悶著腦袋跌跌撞撞一路從前門走到了南廂房門口。  站在那扇破舊的木門前,章澤隱約聽到女子啜泣的聲音,微微伸手推開門,就見翠姬紗衣半褪,坐在井旁一邊抹著眼淚一邊縫補顧影自憐。在鬧出章沽取丫鬟這麼個笑話之前,章澤並不知道翠姬是何許人也,隻是常聽幺妹說起原是她身邊的一個賤蹄子。  那晚一輪圓月之下章澤隻見那翠姬衣衫半敞,肌膚勝雪,雖然一張臉梨花帶雨,可五官中的媚與豔就如同一把小鉤子一般輕輕搔撓這他的內心。章澤咽了口口水,情不自禁踏進了院子裏,道:“弟妹這麼晚了怎麼還獨自在這庭院中......”  在那夜後,章澤與翠姬又私會了幾次。平日裏心中時不時就會晃過翠姬的影子,他心中哀歎自己這是陷進去了,不過好在章沽是個不能人事的,就算又一次他們就在臥房外的門牆邊做那事,章沽也沒敢吱聲。章澤自然不再將他放在心上,這些天他甚至盤算著想個辦法讓章沽徹底從這個世界上消失,到時他好名正言順地把翠姬給收進房中。  然而當他終於想到辦法興衝衝地想要找翠姬商量時卻看到了他的二弟鬼鬼祟祟摸進南廂房的背影,他不敢進去,隻好趴在門口通過門洞往裏瞅。雖然聽不真切,但他能看見二弟與翠姬拉拉扯扯,翠姬臉上掛著淚就要往枯井裏跳,二弟阻攔一番便將翠姬摁倒在地。  行動先於理智,章澤憤怒地推開門,質問二弟在做什麼,兩人起了衝突,章澤抱起院子裏的石頭與二弟打作一團,兩人打得頭破血流也不停手,似乎勢要將對方打死方休。章澤心裏漸漸明白了什麼,費力地抬頭想求助翠姬,卻見她隻是站在一邊,目光陰冷地盯著臥房的窗戶。  章沽如同死人般躺在床上熟睡,床邊站著的是一手那毀了章沽滿腔抱負的妖僧,他帶著大大的鬥笠遮住麵孔,整個人都如影子般融在黑夜中。他玩味地看著翠姬,笑問:“為了這麼個沒出息的男人,你值得嗎?要知道,我的藥從來代價高昂。”  “值得,怎麼不值得?”翠姬瞪著妖僧麵容猙獰,可一轉眼看向章沽又是滿眼柔情:“我要他出人頭地,我要這章家、這江陵萬千百姓都跪倒在章沽的麵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