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離章家上次淪為談資僅僅過去了三個月,章家再次變成了整個江陵的笑柄。章家大公子與二公子竟因為都想與三公子的妻子行不軌而爭風吃醋,隨後竟是互毆致死。 章家惱羞成怒,要將翠姬浸豬籠,說她是災星,盡給章家帶來禍端。然而一群人氣勢洶洶殺進南廂房時卻隻看到翠姬一人坐在門邊,章沽早已不知去向。就在翠姬即將被投進江裏淹死之時偶然路過的一位婦人拉住,詢問之後婦人斥責所有人都是愚昧,道:“萬事皆是你們這些旁人蓋棺定論,可曾給過翠姬解釋的機會?更何況,那兩兄弟死在翠姬家中,最多隻能說是他們色欲熏心,翠姬一介女流,更何況當著自己夫君的麵,臉皮再厚也萬萬做不出這等事來。” “要我看這事兒最應該受責備的是翠姬的夫君”,衣著華麗的婦人挑起眉毛,揚高了聲音反問:“你們且說說那無能混賬的章沽到底是什麼身份,又怎麼會突然消失的?” 兩個問題一個不敢說,一個確實不知道,眾人聞言紛紛搖頭,唯有翠姬嘴裏含著一抹笑。兩方人爭執僵持,泡在江水中的女人全身遍布細小傷口,被泥沙剮蹭如同被小刀剜肉。一般人若是被如此折磨早該對婦人感恩戴德,連哭帶嚎地巴不得下一刻自己就被救出來,可偏偏翠姬顯得不急不燥,她看向圍著自己身邊的人,像是一個早知道結局的勝利者在欣賞他人的醜態,尤其是麵對救自己的婦人,眼中居然流露出隱隱的怨毒。 婦人中氣十足地將在場所有人大罵一番,最後亮出自己的身份,她竟是當今皇上的親妹妹——凝成公主。公主當場與還在豬籠中的翠姬結拜為異姓姐妹,將她帶回了京城。 五月,翠姬隨凝成公主進京麵聖,被破例留在宮中。 六月,惠妃臨盆,誕下龍子,同時宮中流傳出龍子並非皇帝親身骨肉的流言。 七月,惠妃被人撞見幽會侍衛,皇帝龍顏大怒,召太醫滴血驗親,皇子被驗出與侍衛血溶於水。已成麗貴人的翠姬站在皇帝身後,目睹了全程。 七月半,正是鬼節這一天,聖旨傳到江陵,章家上下老幼不論,一百六十九口人被誅殺殆盡。 三年後,晉升為麗貴妃的翠姬來到醴都鬼城。這幾年來不間斷地使用妖僧提供的藥物,雖然讓她保持了豔麗勾人的容貌,但卻讓她身上的活人氣息越來越淡,昏很散發著一股濃重的腐臭味,獨自走在醴都鬼道上,如一具能控製自己的行屍,那汙穢之氣甚至連孤魂野鬼都不願與她並行,唯恐沾染半分髒了自己輪回的路。 章沽坐在椅子裏,一個活人常年待在鬼蜮讓他變得虛弱不堪。即使妖僧護著他免被萬鬼分屍,但也不能阻止陰氣進入一個凡人的體內。章沽臉色青白,虛弱枯槁的樣子甚至遠不如當年那個破屋子裏穿著麻衣的少年,他眼神愣怔地盯著前方,大敞的衣服露出的胸膛如同一層白皮裹著骨頭的人鼓,他憤怒地等著一雙通紅的眼珠子,張口便因為情緒過於激動而劇烈喘息:“翠……翠姬!你個妖婦!你瘋了!你害我!你害苦我了!” 翠姬緊緊蹙起柳葉眉,遠遠看了章沽半天才走到他麵前,那樣子如往昔般嬌俏迷人,一點朱唇嬌嫩如新摘的櫻桃上還沾著露水,一雙秋水瞳裏蕩漾著魅惑與純情,不消言語隻要一個眼神就能勾走凡夫俗子大半靈魂。 “我那麼愛你,怎麼會害你?”翠姬眉頭舒展,歪著頭看向章沽,一副愛嬌的小姑娘模樣,輕聲道:“我在幫你啊,章沽,我說過我會幫你的。我要章家人不得好死,我要江陵那些有眼無珠的賤民跪在你麵前,我要讓所有侮辱過你,看不起你的人都付出血的代價!” 章沽費力地搖著頭,細弱的四肢像是稍微一碰就會散架,他顫抖著指著翠姬手上的東西,聲音顫抖如秋風中枯衰的殘葉:“那凝成公主呢?公主她可是救過你啊!” “這個女人!”翠姬晃了晃手上血淋淋的人頭,低頭認真看了眼,然後勾唇一笑:“她讓我離開你,她說你不好,她該死不是嗎?” “妖物!妖物!”章沽秉著最後一口氣撕心裂肺地大吼,瘋狂地將觸手可及的小物件扔向翠姬。 帶著寬大鬥笠的妖僧盤腿坐在蒲團上冥想,他甚至沒有睜開眼睛去看看身邊兩人,隻是盤著手裏的一串染了鮮血的珠子,等周圍徹底安靜下來了,才反問:“你不是愛他嗎?怎麼又要殺了他。” “我沒有殺了他,我怎麼會殺他?”翠姬舔了舔濺在麵頰上的血液,笑得嫵媚妖冶:“我那麼愛他,我在幫他啊!等他一覺醒來,所有的,那些以前不敢想象的東西都是他的。我要把這天下最好的都捧在夫君麵前,到那時候他就知道我的好了。” 妖僧聽到翠姬的話哈哈大笑起來,等笑夠了又開始冥思,始終都不肯多看翠姬一眼。 翠姬被妖僧笑得渾身發抖,她指著那麵容清秀俊美的和尚,嘶聲怒吼:“你笑什麼?” “我笑你愚鈍”,妖僧口氣猛地一沉,睜眼直視著翠姬,神色狠厲渾身都透著一股殺氣把翠姬嚇得往後一頓險些跌倒在地上。 妖僧揮了揮手章沽的屍體化成了一堆清灰,不需用風,說話時吐納的氣流就把它徹底吹散。就在翠姬尚沒有反映過來之時,隻見那妖僧從喉嚨裏憋出一聲類似於鳥叫的嘶鳴,接著醴都鬼城的天空變成了血染的鮮紅,地麵晃動龜裂,一道道如刀劍砍削的深壑裏噴出黑煙,天地不歇片刻便融入在血與煙中,但見那妖僧穩穩坐於蒲團之上,額間發出淺金色的光芒。 翠姬恐慌萬分,渾身抖如篩糠,隻聽見妖僧的聲音從耳朵裏鑽進腦袋,一字一句都震得她渾身骨頭麻疼:“章沽是劫,你渡不過,求不得。若能放下便隨我入阿鼻地獄,從此人間怨憎會,愛別離,求不得皆為虛妄,你再無牽掛。” “我再無牽掛?”翠姬輕聲重複了一遍妖僧的話,眼中從淒苦茫然又變成無限眷戀,她跌坐在地上,淚水越流越多,哭泣的聲音也漸漸按耐不住,到最後形同無數市井普通的喪夫婦人那般抱頭痛哭。 周遭依舊是一片血海,無數冤魂或撕心裂肺或哭泣憤恨,都在一遍又一遍地訴說著自己的悲慘與不甘。翠姬哭夠了,一擦眼淚卻道:“若無牽掛,死生又有何區別。我愛章沽,他是我的劫,我不能忘了他,不能沒有他。沒有他,翠姬又是什麼?我做的這些又是為了什麼?生也好,死也罷,生生死死,生生世世,是劫是孽,我隻要章沽,莫說阿鼻地獄我不去,就是蓬萊仙島我也不去。” “蓬萊仙島?笑話,真是笑話!你連你是誰,為何執著於章沽都不知道,就敢妄圖與我談生死”,妖僧加重了口氣,盤珠子的手停下來慢慢收緊。 翠姬隻覺得渾身血液禁錮,多一口氣都無法吸入,窒息感讓她的知覺迅速渙散,隻在虛空中聽見章沽的聲音,他歡快地叫著:“小翠,你快看啊!院子裏的桃花開了,梨花也開了。春天來了,我們就不冷了……” “章沽”,翠姬費力地張開眼睛,一片白光中她看見章沽還是十五六的光景,穿著一身粗布麻衣,身邊放著那般破舊的《莊子》,地上零散地飄落著幾片粉色的桃花瓣,白色的梨花瓣…… 翠姬記得那年春光大好,落了一地的是多情年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