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蘇餘人,更沒有提過他當年是如何有先見之明地喂了她一顆留死丹,如何將她從深埋的棺木裏拉出來,又如何在雨天的深夜裏帶他回了這聚窟城,之後每日如何照顧她,如何耐心地守著半死的她慢慢醒過來。
阮秀樹不說,蘇餘人卻何嚐不知道。他們之間沒有血緣牽絆,不是兄妹,又無恩無欠,阮秀樹這樣為她,其中緣故不難猜吧。
蘇餘人坐在病床上,身體枯廋如竹的時候,阮秀樹喂她吃藥,蘇餘人認真問他:你是不是喜歡我?阮秀樹被她驚嚇到,繼而有些臉紅,微微低著眼光,卻輕聲說:我是個道士呢。
這個回答真把蘇餘人惡心壞了。但要說虛偽,又讓人覺得“還夠不上”,起碼在蘇餘人看來,眼前的“白諒情”和上清觀裏的“阮秀樹”還是合得上的,從性情上來說差不多是同一個人,那些相處的點點滴滴,不全然是在做戲。
阮秀樹是怎樣一個人呢。在聚窟城裏被一幹道士叫著的“大師兄”,出了自己的屋,走在路上被城裏的許多女子叫“白公子”,斯文又老實,白皙又容易發紅的麵龐,卻無端端引來無數少女的迷戀仰慕。
他的小師妹說得對,深深含笑的目光,淡悠悠的神情,在他麵前,不由會把事情看得淡了。緩慢的語調,從來不會語出驚人,但真誠又清洌的聲音,帶上幾個無傷大雅的小玩笑,總讓人不由著迷。身為大師兄哪,怎麼一點威嚴氣勢都沒有。一邊這樣嘲笑他,轉頭又忍不住在心底深深喜歡上。
這樣的人,合該倚在美人懷裏嚐酒,漫走在繁花爛漫處,隨手拈笑聞香,在煙亭或者華燈裏,帶笑慢慢彈著琴曲,桃花楓葉中,愛欲無染,一無煩憂。
可這樣的人,卻因為聚窟城裏一幹道士的出路,不知疲倦地輾轉奔波,帶著淡泊的本性,毅然決然投身到江湖的紅塵是非中,在恩情仇怨裏滾了一身塵土,來來回回欠下許多性命,更不用說與人交易攀談的時候,在各個紅袖樓裏惹了一身花草。若不是還有這聚窟城,簡直不知道上哪去躲,說出來,都怕沒人敢相信。蘇餘人說“我喜歡你,你信不信?”的時候,那人驚羞的表情,如同從未經事的青澀少年。
蘇餘人將要慢慢好起來的那段日子,一直寄居在城中的一間藥鋪。阮秀樹隔三差五地來看她,更多的時候,她隻在裏間的屋子裏坐著,有時幫著抓抓藥,或者坐在門口,呆呆看街上走來走去的男女。這城中大半都是前上清觀的道士,因為與外間隔絕已久,想吃喝什麼都得自己下田去種。蘇餘人偶爾走得遠點,就能看到大片大片的田地,來來去去的,都是在忙農活,道士嘛,本清逸出塵,但在這聚窟城,想要出塵,除非真不食人間煙火,否則就不用活了。這與江外麵江湖上的幫幫派派比起來,這幫道士的生活方式簡直無法想象。
那傳說中的道主,蘇餘人隻聽笏老說起過。言談中,可以想像那是個多麼不會管事的道姑,終日隻曉得深閉在山間的黑屋裏,點一盞幽幽發亮的油燈,埋首在堆積如山的圖畫紙堆裏研究陣法。
不知情的還以為她是為了聚窟城的安危鞠躬盡瘁,隻有見識過的人才懂,那根本就叫走火入魔。頭幾年在上清觀時,還會分出精力去鑽研丹法,觀下養著的金液卻死丹靠她維係,身為道主,被逼無奈總要出來說幾句話。如今被封閉在與世隔絕的聚窟城裏,終於可以全心無掛地跳進這陣法的深譚裏,沒日沒夜再不用出來了。住在哪裏有什麼區別,隻要別有人打擾就行,有事去找大師兄,沒事也請去找大師兄。吃什麼有什麼區別,隻要餓不死就行,反正在這位道主的腦子裏,隻有陣法和陣法之間是有區別的。終日麵無表情,偶爾在滿是垃圾的住所處翻找什麼,發現某張重要的圖紙被老鼠啃了幾個大洞,才會露出難得的不滿的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