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和您們一起過來的嗎?算算現在也該近八十了吧?」
「唷、瞧瞧我這記性,這麽重要的事兒竟給忘了!」金蘭妲伸手一拍膝蓋,歎道:「什麽伯父不伯父的,你得叫他爸!」
「什麽?流明伯父就是爸?」金倚這下可真給嚇著了,猛地從沙發上跳起來叫道:「這事您剛才怎麽沒先說呀!」
「所以我說我這記性……唉、那時候當軍人的、還有軍人的家眷都可以優先過來,照霞哥想盡辦法才給我們弄到個缺,前一天剛趕著辦了結婚手續,隔日就上船,比什麽《趕三關》《回令》都還緊張!」
「那爸又上哪兒去了?他既然是報效國家的軍人,為什麽還不能提?」金倚邊說邊想起來,連她的身分證都因為金蘭妲夫妻倆趕在生產前離婚,到現在都還印著父不詳,究竟為了什麽,非得瞞成這樣?
「誰告訴你流明哥是軍人來著?」金蘭妲不由得失笑道:「我才是軍人呢!『陸光之花』可不光是說你媽在國劇隊裏頭的表現!」
「那麽爸是?」
「家眷!」金蘭妲說得斬釘截鐵:「屠師傅的事兒在城裏鬧得太過,因著馬白麵,又牽扯上好幾個大官,那以後屠家班的名聲就有些不大好聽,雖不是不能叫座兒,可背後、台下,什麽樣亂七八糟的風聲沒有?照霞幫咱們買軍人身分時雖已過了快二十年,可他怕有心人將這些事給抖出來,平白又惹麻煩,想著我事情發生那時還小,不礙事,就把名字給填上去了。
「也是他深謀遠慮,當年過來沒出事,等後來韓戰打起來,卻真有人拿了當年的事說嘴,說是流明哥和重喬哥過從甚密,如今重喬哥身在敵營,極可能因著往日舊情,把流明哥培養成匪諜,說上層應該小心處理……唉、打了幾場仗,人心就都變了!你看看這說的都是些什麽話!」
金倚聽母親學著那官腔說話,不覺笑起來,金蘭妲卻搖頭道:「這話你如今聽著好笑,當年可真要把我們給嚇死了!那時我才剛有了你,流明哥怕到時萬一真出了事,留下我和你背著共匪家眷的名字,日子不好過,趕著就離了婚,住還不敢住在一起,他經人介紹,另租了間小公寓住著,連生產那天我都不敢要他來!你說這是什麽世道!」
「那爸他……真的和重喬伯父過從甚密?」
「……要說當年在大陸,那關係是真的比什麽都還親近,流明哥又留辮子,有時看著倒像是路上常看見的少年情侶似的,連我都覺得嫁給你爸是對不起重喬哥呢。」金蘭妲雖笑著,話卻說得隱諱。「過來之後就完全兩樣了,甭說什麽過從甚密,想多少打聽點消息都沒法子!不過是旁人眼紅流明哥受歡迎,想整他呢!
「後來幾年,流明哥一病走了,那些話就再沒人說過,隻是國家情勢如此,我和你外祖父也不敢再提他,多提多惹事啊……」
金倚聽了大半日,隨著金蘭妲口裏的往事時喜時悲,這時看著她仍兀自說個不停的側影,忽覺今日的母親彷佛和自己隔著好幾十年的距離,恍惚間竟有些陌生起來。
《劇說》終章 散場
民國七十八年四月五日,陽明山第一公墓。
老人一身黑色西裝,拄著手杖,看向麵前的墓碑,歎道:「說了那麽多年要來這兒……終究還是晚了。」
「千萬別這麽說,媽要是知道重英伯父大老遠從日本過來看她,一定很高興的。」金倚站在父母墓旁,心中無限感慨:在母親的回憶裏,屠重英一直是民國十九年那時,剛滿二十五歲的青年人,然而眼前的他早已年過八十,連頭發都掉光了,但如今比他年少的金蘭妲、張流明都已不在人世,屠重英卻依然是耳聰目明、精神矍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