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的天路,用凡人的話說便是飛天,被很多詩人詩仙詩聖向往到了極致的走法,其實累得要死。
需知這騰雲駕霧和凡間坐轎子有異曲同工之妙,皇帝坐皇攆,車軲轆都有一輛車大;官兒坐轎子,雖沒那麼威風,好歹也還舒適;武人騎馬,圖的就是個腳快了,當然也不排除有些人就是喜歡在馬背上飛馳的那種感覺,不過我估計就是再愛,也沒人願意一輩子呆馬背上不下來的。
而平頭老百姓呢,出門走路還要當心把鞋穿破了沒得換。
這個道理放到天界其實差不多的。天宮裏的皇族們舉凡出個門,哪怕隻是從大門出到二門,那必然也是踩著五彩祥雲身邊祥瑞環繞,離了百八十裏還有數不清的青鸞彩鳥唱歌跳舞製造氛圍;腳底下那雲是走到哪裏凡間的天便要黑到哪裏的。
神君上仙,自然沒有那些氣派,可也是清風玉露,白雲皚皚,身邊視情況還要配上什麼仙獸仙禽仙鹿仙鶴;講究威武的帶隻老虎或騎隻獅子;親民爽朗的如二郎神君便日日揣著他的寶貝天狗;慈祥博愛的便帶雙童子。嘴角唚笑施施然飄然而去,腳下的雲彩抵得一條毯子。
至於那些土地山神,莫說騰雲駕霧,天界都不是隨時進得,自然沒有那多法力去變風變雲的;輪到我,本來在天界又是個半大不大的青毛頭,剛剛會念咒就被一腳踢下來,根緣散了不少,站在院子裏嗚哩哇啦一陣狠念,喚出來的風不夠放腳。
就是這種情況,累得我飛到一半的時候忍不住停下來回頭看了看。
一回頭我嚇一跳,險些從雲上栽下來。
若非幻覺,江朔珩正看著我。
他黑漆漆的眼睛比夜還深,沉沉的看定我,更覺得那一片小氣巴拉的雲放不下我的腳。
不是我的皮囊,是我!我嚇得一口氣不上不下的,拚命告訴自己冷靜冷靜,我已重返仙身,他隻是一介凡人,絕不可能看見我,看不見看不見。
咳,至少我希望如此。
是以,我扭過頭去,不去讀他翕動的嘴唇說的是什麼話。
我已是個死人,與他生不同衾,死不同穴;連相約來生都做不到,還是斷幹淨了好些。
隻是我一直忘不了那雙眸子,黑漆漆的眸子,像是要將我的魂都吸進去一般。
那是我在幻覺中曾見過多次的眸子。
打小我便有種奇怪的毛病,一個人在安靜的地方呆著的時候,眼前便會有些幻象。
那是一個身影。比我高,比我大,全身上下都是黑黑的,像是濃濃的夜一般。
我娘說那是因為我從小被關著,不跟同齡人戲耍,又缺乏父愛;於是便,簡而言之,便關傻了,老是想象著有個人來代替我那天君爹關愛關愛我。可是實際上我知道不是的,我老爹他兒女何其多,哪能各個都有無盡的愛,對此我甚為理解。
我覺著那身影與我有一種聯係,說不清的聯係。那身影好像是一根線,連著我的過去,雖然我過去隻是一團氣。
有一次,我記得特別清楚,我娘住的離宮外有一個池子,裏頭種了粉白的蓮花,十分清雅。池邊有一片類似凡間碼頭跳板的木片片橋,隱在茂盛的荷葉間。那日我一個人在那些蓬蓬的荷葉間坐著,坐久了便朝水下看那些五顏六色的遊魚;看來看去,我眼前又出現了幻影;還是一樣的深,還是一樣的黑,隻是,這次似乎清楚了些,我看著看著,竟覺著那是個背影。
那背影在水麵上略微有些破碎,我又努力看看,水麵一動,那背影便也跟著動,似乎要轉過來。
我嚇了一跳,慌忙抽出雙腳,想趴著看得更清楚些;可是我的腳一動,水麵便碎了,連帶那背影也碎了。我隻來得及看見那轉過來的半邊臉,雪白的臉,上麵是我見過的最黑的眼睛。
就那麼一下,我的心仿佛被什麼狠狠撞了,從此裏頭便有一隻黑色的眼睛。
而初見江朔珩時,我曾以為我找到了那雙眼。可是既然他的眼睛會隨著時間的推移漸漸從冰冷的黑夜,變成溫柔的黃昏,可見他並不是。
八年的時光,即使那夜他對我約下三生,此生我們終是陌路。
然而到底還是我曾期待過的人。我便這樣躲在樹後,一邊扒樹皮一邊咬牙切齒的痛悼本公主這輩子最蠢最純的戀情。無關他,我隻是痛悼我自己的感情。早就知道這收尾,當初卻依然是載在那雙眼睛裏,我真是傻得可憐。
我邊哭邊想回去以後,我大約可以做一塊天界第一傻的牌匾掛在胸`前,好歹也是塊標誌。
直到身後有人拍我的肩。
由於我先前使了個術法,凡人應該看不見我才是;是以我以為是自己傷情傷得狠了,又傷出了幻覺,或者其實我娘是對的,我其實確實是交往太窄,有點傻了;於是我繼續哀痛我的,不去理睬。
可是身後還是有人在拍,好像是用扇子或是什麼,鈍鈍的戳在我的肩上,持續不斷,不重卻異常真實。
怪了,這幻覺還能如此真實?我猶豫了一下,覺著這次我真是傷心得狠了。那東西怎麼還在繼續戳我的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