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城的市花是梔子花,而再過不久就是梔子花的花期,一株株正含苞待放。
空氣中已然飄著梔子花獨有的淡淡清香,似雨後空山般清甜不膩。
保安大叔的話語飄進柏菡和晏瀝的耳中。
柏菡輕輕一笑,而晏瀝的神色一如往常地古井無波。
她轉過身,淡淡道:“那我們快進去吧,不然一會兒人多了。”
兩人並排走進了那扇玻璃大門,之間隔著一米的距離。
結婚時,他們之間也曾隔著一米距離,隻不過是晏瀝走在前側,柏菡跟在他的身後,一步一停。
排在他們前頭的是一對辦理結婚手續的新人,手挽著手,穿著玫粉色的情侶裝,黏膩得恨不能用膠水將自己二人綁定在一起,看彼此的眼神中滿是濃情蜜意。
他們很急切,急著想要成為夫妻,為彼此的愛情領上一本證。
盡管愛與不愛,其實與紅本本並沒有什麼關聯。
等了許久,終於輪到柏菡與晏瀝了,兩人平靜地從兩張椅子的一左一右繞過,坐到椅子上。
辦理手續的工作人員眯眼打量了一番二人,目光落在柏菡明豔的長裙上。
“辦結婚手續的?”
她見得多了,語氣冷淡地問道。
柏菡說:“不,是離婚手續。”
工作人員剛低下的頭又抬起了,眼神在晏瀝身上停留了會兒,又看向柏菡。
她拉了拉椅子,坐得端正起來,雙手交叉擱在桌麵上,語重心長——
“吵架了?沒有什麼坎是過不去的,回去冷靜冷靜,說不定就和好了。不要衝動離婚,會後悔的。一日夫妻百日恩,吵吵鬧鬧那都是生活的調味劑。現在的小年輕啊,就是太理想主義了,柴米油鹽、粗茶淡飯,這都是生活。床頭吵床尾和,你們真的不要衝動做決定,再回去好好想想如何?”
近些年的離婚率漸長,結婚率卻一直在下跌,作為民政局的工作人員,他們不得不變著法地勸和。
柏菡莞爾:“衝動的結婚其實更多,新人來辦結婚時,也會勸他們回去冷靜冷靜嗎?”
工作人員一時答不上來,她心裏知道是這麼回事,但總不能勸人分。寧拆一座廟,不毀一樁婚。
柏菡低頭笑了笑,沒有要為難的意思,鄭重地對她說:“我們是慎重考慮後才決定離婚的。”
對方看了眼一語不發的晏瀝,心裏頭在想這位丈夫倒是黑著一張臉,妻子倒是一副笑盈盈的樣子,兩人坐在一起,特別矛盾。
“行。那你們填一下這個離婚登記申明,簽字,然後按指印。”
二人照做,沒有一刻的猶豫。
填寫、簽字、按指印,一氣嗬成。
期間他們沒有任何的對話,連通常離婚雙方要說上幾句的諷刺話也沒有。好似還沒領這離婚證,他們就已經成了陌生人。
工作人員在心裏歎了一聲氣,俊男美女,可惜——
走出民政局的大門,兩人手裏各攥著一本離婚證,與當時領結婚證時的心情大不相同。
柏菡翻開看了幾眼,笑道:“也不知這離婚證有什麼用。”
晏瀝拿著離婚證的手垂著,他沒有興趣去翻閱這本小冊子。
現如今,柏菡已經不會再因為他的冷漠反應而暗自神傷了。
她挪了兩步,站到晏瀝麵前,背朝著太陽,逼迫他看自己。
晏瀝垂下眼,睫毛的陰影覆在他的瞳孔上,眼底流轉翻湧的情緒變得晦澀難解。
對視良久,柏菡對著他露出了一個大大的微笑。
眉眼彎著幾許,身後就是光芒萬丈的陽光,她卻不遜色其幾分。
烏黑的長發
邊緣暈開金色的光,淡淡的絨毛也染上光暈,燦若朝陽。
晏瀝聽到了她最後對自己說的話,一字一句、無比珍重地。
“晏瀝,祝你今後的生活一切幸福。”
“拜拜。”
最後的一聲“拜拜”,半虛半實,被耳邊掠過的風吹散。
柏菡轉過身,長籲一口氣,腳步堅定,身影越來越遠,直至消失在街的轉角。
那抹明豔動人的亮黃色,隱去了。
·
回到出租屋後,柏菡毅然決然地刪掉了晏瀝的微信。
所謂眼不見為淨,看不到就不會被情感的殘渣惹得優柔寡斷,時間會抹平一切。
恢複單身後的柏菡一刻也不停地投入了工作中,生活的重擔壓在身上,銀行卡裏的餘額見底,她不得不拚命。
她沒有功夫去想因為這場離婚將會帶來哪些狂風暴雨,晏家、她的父母會作何反應,她都丟到腦後了。
當了許久傳話人的蔣教授終於把那位入行三十年老編劇的微信推給了柏菡。
他極為好心地提前給柏菡打了預防針。
他說此人名叫陳生,現年57歲,性情乖張,不苟言笑,對人對事極為嚴厲,容易得罪人,但心腸其實不壞。
他性格如此,但因為他筆下的故事邏輯嚴密,基本部部爆火,業內的人還是上趕著求他合作。
柏菡等到晚上九點,好友申請才被驗證通過。
還沒等她來得及打招呼,陳生就先發來了。
陳生:我給你安排了一個網劇,半個月後進組,當編劇助理。我隻負責引薦你進組,給你這個位置,剩下的我不幫你,你得靠自己。
柏菡:謝謝前輩,我會好好努力的。
陳生:別叫前輩,陳編就行。你去大量看不同類型的電視電影,反複看,看完後要能在腦中提取出劇情的所有骨點,情節必須非常清晰地印在你腦子裏。爛片也看,去思考問題出在哪,去想去改寫。教材看完了就再看一遍,直到裏頭的內容刻在你骨髓裏。平時生活裏也多觀察、多思考,隨身帶本筆記本,建立靈感資源庫。總之,你自己去學,半個月後進組,劇組資料我會發你一份,進組後別想著靠關係,該怎麼樣就怎麼樣。
柏菡:好,謝謝陳編,您說的我都會去好好完成,不會讓您和蔣教授失望。
·
半個月的時間頃刻間便晃過去了,臨城的梔子花已然綻放。
國道兩旁的梔子花星星點點地指引著條條大路,一打開車窗便能嗅到空氣裏的香氣。
是個好時節。
但柏菡不得不在這好時節離開臨城。
她要加入的是一個名叫《喜歡你的每一秒》的網劇劇組。
開機前已經定稿了八集的劇本,柏菡要做的就是和其他的編劇助理一起負責修改台詞、改戲。
《喜歡你的每一秒》是當下最容易憑借低成本創造奇跡的小甜劇,劇情大多是男女主的一些甜蜜互動日常,不會出現較大的波折。這個奇跡,並不是指大爆,但隻要劇本到位,演技合格,就能收獲不錯的流量。
這次的製片方喜歡把錢用在刀刃上,其他地方能省則省,歸結其原因,主要還是因為一個字——窮。
秉承著窮不能窮道具的思想,既然男主是個富二代,那就得有個像樣的別墅,搞幾身不廉價的衣服。因此製片方在演員片酬上的預算很少,大多都是啟用的新人演員,克扣一點是一點,預算都拿去找精良的道具了。
邊拍邊寫意味著柏菡需要跟組,今天可能在南邊,明天就去了北邊,四處奔波。
進組的第一站是江南的安城,劇組在那臨時租到了海景別墅,氣派、上檔次。
啟程前,柏
菡和舍友韓馨打了聲招呼,告訴她自己出差,不一定什麼時候回來。
她一邊說著,一邊在心裏頭滴血,這樣付著房租卻不住的行為,奢侈又浪費。
買車票的時候,柏菡猶豫過是買高鐵還是動車,時間上差一個小時,但是價格卻是差了70人民幣。
最後還是決定省這個錢。
在登上動車的十分鍾後,柏菡後悔了。
也許是她的運氣有些背,但這輛動車上的環境讓她不止一次衝動地想立即跳車。
椅子上套著的布料已經髒得看不出原本的顏色,犄角旮旯處滿是積著的灰塵和瓜子殼。
柏菡坐著,後背保持著臨空的狀態,盡量不碰到椅背,如坐針氈。對座的一位阿姨拖了鞋橫躺在兩張椅子上,絲襪中包裹著的腳趾愜意地扭動著。
柏菡有些窒息。
此時打來了一通電話,柏菡想都沒想就接了起來。
電話裏傳來熟悉的聲音。
“菡菡啊,藥吃了段時間了,我們什麼時候一起去複查唄,看看身體好點沒。”
柏菡一怔,將手機拿遠看了眼備注,是林沐琴。
她多久沒和晏家相關的人來往了,她刪了晏瀝,倒是忘了還有他的家人。
說起藥,她早就擅自停了,每周寄到三月湖那兒的藥都被她丟了。藥太苦,她喝不下。
“……晏瀝沒有和您說什麼嗎?”
柏菡差點脫口而出叫了一聲“媽”,但還是及時咽回了肚子中。
正好,此時火車停靠在了一個站頭,柏菡背著包下去透氣。新鮮的空氣灌入肺中,好受了些。
電話裏林沐琴不解:“晏瀝?沒說什麼啊?發生了什麼事嗎?我這都半個月沒聯係上他了,他爸還有書藝都聯係不到他,我問了他那幾個狐朋狗友,說是忙工作,讓我別去打擾。”
“嗯……這樣啊,那等他和您說吧。我這段時間在出差,實在沒有時間回去。”
“出差?菡菡你找工作了?”
柏菡低頭踢著腳下的小石子,看著它咕嚕嚕滾了老遠停下,“嗯,對。”
林沐琴忽然怨聲載道,“菡菡啊,我之前不是就說過你可以不用工作的嗎,這樣拋頭露麵顧不上家裏。他也忙,你也忙,都不著家,這家還怎麼能像個樣啊!而且你這不是還在調理身子嘛,工作什麼的等孩子出生了再想也不遲啊,但生孩子的事卻是不能拖了,再拖下去就是高齡產婦了,危險。”
柏菡抬起眼,目光順著火車軌道眺望遠方。
地平線處的天灰得泛白,有些壓抑。
她輕輕嗤笑了一聲,平淡冷漠地說:“具體您還是等晏瀝說吧,聽了您就會明白了。”
話一說完,柏菡就掛斷了電話,她顧不得那麼多禮數了。原本忙了大半個月,早就把晏家忘得差不多了,這一通電話又惹得她心煩氣躁。
重新回到車上,坐在邊上的中年男人也回來了,帶著一身的煙味,想必剛才是下車吸煙去了。
柏菡仰頭,閉上眼翻了翻眼珠子,屏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