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段(1 / 2)

公子,姓趙或是姓李,這樣的人世間何止千萬?人人都可以姓言行二,自稱言二公子或是曾家大少爺,但,柳三公子一心一意的瞳眸中,隻有一個人,其餘種種,在他,都不過浮光掠影。

所以。所以。我要給他獨一無二,為了他的心無旁騖!

我看看他,他的眼、鼻、口、額,他的淺淡笑意,無端都讓人記起那個客途雪夜的一管竹簫,一般的,都有種如同美玉的溫潤質感。

我說:“我叫長留。謝長留。”

像所有年深日久最後總算被揭發的秘密,許久不用的名字被斷金截玉地吐露,那三個字的尾音落在地上,歡蹦亂跳地散開,自尋出路去了。我還沒來得及看見他的反應,突然有人從後麵拉住了我的右手用力往後一扯,柳三的黛色襟袖頓時離開了視線範圍,我被拉得趔趄了一下。微怒,氣勢洶洶的回頭。

——一片月白顏色。

男人挺拔地站在身後,他身上的錦服有些眼熟,那上麵的細致紋路清晰可辨,記得在迷津的渡口邊好像曾經見過,不過,也許隻是相似,就像這個男人,清臒了,沉默了,嚴肅了,不笑了——也許,也隻是個替身罷?

我癡癡地望定他……

“長留……”男人的聲音像歎息一樣,微弱地傳來,聽在耳裏卻隻覺振聾發聵。

他又看向柳三,柳三站在原地,默然地、沉著地迎視。

我恍然既而惶然。

不知這算不算冤家路窄?披星戴月翻山越嶺,竟在這裏麵麵相覷!嘖,多巧!!尚且不知道何去何從,身前身後的兩個人,偏偏在這時候一起出現!這般默契,逼得我走投無路!

柳三忽而一笑,了然也似地:“我在城西明碭山等你。”他甚至不問我去不去,轉身就走,在熙熙攘攘的路上,我遍尋不見那黛色背影。

“走吧,長留。”

他轉身走在前麵,行了兩步,遲疑地一回頭。確定我跟在身後,他喟然,安慰似的悄悄歎了口氣,這才繼續往前走。隻是一回頭,便已經把兩個人心照不宣的真相昭示天下了。曾經有他的地方一定有我,有我的地方就一定有他,如影隨形、亦步亦趨,今天他卻要回頭來確定我在、或不在……

路邊有婦人抱著孩子倚門閑話,歲餘的小兒津津有味地吮著手指頭,唾液順著嘴角流下來,緩慢地蜿蜒成一條閃著光的線滴落在母親的胳膊上。小兒詭異地笑出聲。女人不耐煩地把孩子換到另一隻手,理也不理濕了一塊的衣袖,不停口地說著。讓她這樣投入,想來應該是生活中的大事,但我聽不懂方言,無端地隻是被惹得心煩。貨郎的叫賣聲,被胭脂水粉引誘而至的少女,麵攤傳來的味道和熱氣,又到了上燈時分,時不時聽見細細的絲竹聲。

恍恍惚惚走了一路,到某一處河邊,總算安靜下來。

我們沿著河岸往上遊走。

他停下來,眼睛瞬也不瞬地看著河水中流——一點淡橙色的流光漂在水上,隨著河麵淺淺起伏,等移近了,才知道原來是一盞不合時的河燈。不知道是什麼人作了來放在河裏的。才三月,不是它的季節,主人這樣肯用心思,是思念遊人還是懷悼故交?

重華動也不動地看著它流近又即將流遠,微微笑著:“真美。”

我也笑——難得他喜歡。

走上一步,幹幹脆脆躍入河中,重華的驚呼被刹那間充塞四周的水阻斷,冰涼涼的水流從頭頂經過,再冒出水麵時那盞河燈就在不遠處。我遊過去,怕被水弄熄了火,用一隻手小心翼翼地高高托起來。

重華俯身拉我上岸。我把河燈輕輕地置在他伸出的手掌上。

“給你。”

上好的蜀錦,順著劈成葉脈粗細的竹片繃成一朵白蓮,中間一隻蠟燭,火光忽長忽短不停搖曳。提著字的薛濤簽係在邊上,沾了水,墨都暈開了,再看不清字,是麵目全非的前塵。

重華猛的低了頭。

那好容易才護得周全的一點火被他的眼淚一澆輕易的窒息了。四下裏安安靜靜,他壓抑了的哭泣幾乎能傳到千裏之外。那斷斷續續的聲音如潛伏在這河底不甘心斃命的水鬼在拉扯我,讓我頓感迷亂。這一刻,他在岸上,我在水裏,但,情海沉浮紅塵變幻,我和他誰又能逃脫?——……

“回去吧。”

我一邊擰衣服,一邊答他:“不。”

重華眯著眼看我,笑得牽強而惆悵:“要是可以把你鎖起來就好了……”

“是啊,”我笑著抬頭:“可是你也知道,那我一定還會再逃一次的。”

“是啊……”他的聲音似笑似歎,側了頭,我看不清他的臉——“廢後的邸報明天應該就到揚州了。”

“廢後?!”我呆呆地反問了一句,“為什麼?”

“‘妒而無子’,這四個字就已經夠了。”

一股冰涼的冷意從腳底湧上來,我掙紮著開口:“你要她以後怎麼辦?她才十八歲……”

重華側著頭看我,許久,他伸手覆上我的臉:“那你呢?長留?你才廿一,你又要怎麼辦?我隻是要你知道,我隻是要所有人都知道,我的天下,可以不要皇後,卻不能沒有長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