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欠了你?
維揚柳,維揚柳,可知我負你如許?
開城迎戰之日,我混跡在十萬士卒中間,遠遠看見城樓上熟悉的黛色身影。柳三公子站在威風凜凜的大將軍身後,微微俯身,十萬大軍頓時都收在眼底。但是他尋我不到。隻有我自己知道——那一刻眼神流轉間,我們至近至遠。
俄而城門洞開,一隊人馬魚貫而出,走在頭裏的是裴大將軍,沈江也在其中。到了跟前,沈江不著痕跡的望過來,嘴唇掀了掀,無聲地讓我“小心”,又很快的過去了。我微微一笑,同樣以唇語向他的背影回一句“保重”。突然感到一道視線,猛然回頭,柳三在馬上筆直地看過來——千軍萬馬,他竟然真的找到我!再看看他——著一襲銀白軟甲,提三尺長劍……
我暗自驚心。
正惶然,他展顏一笑,徑自策馬而去。我知道,他是要同生共死的意思了。心念轉動處,忽然一片清明——人生別易會長難,若能再見,當把劍易酒,青眼高歌;若不能,三生定許,以報深恩!
北風勁烈,處處衣袂掀動,刷刷作響。遠處慢慢出現一些小小的黑點,既而連成一線、一片,黑壓壓的人影開始靠近,馬蹄聲漸漸震耳欲聾,腳下勁草亦隨之瑟瑟。
“言二……”王虎在一旁輕輕喚我。
“什麼事?”眼睛一瞬不瞬死死盯住越來越近的敵軍,為什麼還不擊鼓?北軍多是騎兵,一路直撲過來正氣勢如虹,等到近了就更是勢不可當!還不迎擊更待何時?
“兄弟一場,我今天要是回不去,家裏就托給你了了!請你好好照顧我父母,過得幾年幫我妹子找個好人家……”
“別說傻話!”我幹脆的打斷他。
“還有花貓兒,你告訴她,讓她嫁了吧!”他不理,咬著牙,非要把後事一一全部交代清楚:“她是個好姑娘,你若喜歡就娶了她幫我照顧她一世!你要好好對她!我信你!——好兄弟,你答應我!?”
我不肯應聲,狠命攥緊掌中寶劍——當年謝大將軍就是用這一柄“北鬥”馳騁沙場殺敵無數。
他一聲接一聲緊緊催促:“答應我!答應我!”
戰鼓終於擂起來,一陣急過一陣——但恐怕已經太遲——
“你答應我!!”王虎一把揪住我手臂,眼中紅絲迸裂,一聲大喝卻近於哀求。陣前將軍正拔劍、橫天、慢慢劃下——
我猛地閉眼再睜開,大叫一聲:“好!”
山呼海嘯般呐喊刹時響起,振聾發聵。王虎笑著鬆手。四萬中軍如洶洶洪水順著主帥劍尖所向瘋狂奔去。我飛身撲前,寶劍出鞘,一劍將當先一員敵將斬落馬下。
十步殺一人,千裏不留行。
劍氣蕭森。
劍意如虹。
所至如入無人境。
敵軍越來越多。幾員敵將拍馬過來,將我圍在中間纏鬥,最後也都被我一劍一個刺落馬下。我忘了誰是長留,忘了誰是重華,忘了自己是生還是死。奮起全身力氣,北鬥寒光閃爍,見一個殺一個,幹淨利落。
直到聽見收兵的號角淒厲而倉惶地響起。
我悚然四顧——到處是我軍士卒的屍首,負傷者的呻[yín],被染紅的沙土,甚至凝結的鮮血……
數萬中軍被敵軍截斷了與左右軍的聯係,孤零零地在敵軍的包圍中負隅頑抗,更遠處,依稀可見左右軍在敵軍騎兵衝擊下淩亂狼狽的陣型。連退兵都全無章法,拖曳的,幾乎是聽人宰割……
——大勢已去!
有什麼東西順著右臂蜿蜒流下,溫熱的。原來不知道什麼時候受了傷,流著血,卻不感到痛。
難道要眼睜睜看著大片疆土拱手他人?他的天下,他的江山,怎麼可以缺陷?!茫然佇立,幾欲咬碎一口銀牙,我隻剩下一個念頭:我—要—幫—他—奪—回—來!拚了性命不要,我也要保他江山永固,寸土不失!
回頭看看,敵軍陣營正中,數員大將簇擁著主帥。他猩紅戰袍,正氣定神閑,指揮篤定。——北鬥削鐵如泥,砍人首級當不在話下。
心念電轉。
我深吸一口氣,握緊北鬥就要縱馬衝出。千鈞一發,有人堪堪拉住我——是柳三。我甩開他的手。
“長留!”他聲色俱厲地喝住我。
我還是不肯甘休。柳三死死扣住我手腕,一言不發,眉頭緊蹙,憤怒地看著我,許久,他的眼神慢慢由憤怒變為擔憂又由擔憂而無奈直至一貫的波瀾不驚。
終究隻能頹然長歎。
我和柳三直到精疲力竭方才殺開一條血路回營。但比起其他人已經幸運了很多。已近薄暮,天色昏沉,四處籠罩著異樣的靜默。不知何處傳來的隱約呻[yín],低著頭匆匆走過的將士,他們的慘淡神色……我沉默地跟在柳三身後,虛脫似的,每一步都重似千斤。
柳三陡然止步,轉身,一把將我緊緊抱住。他的頭靠在我肩上,抱著我的手抖得厲害。我下意識的吸氣,但我聞不到,那一股飄渺的佛手被血的味道粗暴地掩藏了。他在我耳邊低語:“你還活著,真是太好了……真是太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