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人的頭頂上,悠哉遊哉地登上黃山。甚至,登上‘鯽魚背’?你們會說背夫要的錢太貴了,你們也會討價還價,就像某些總希望買到最便宜的東西的人,和市場的小販討價還價一樣。你們心裏會想,如果隻花幾元錢,就可以舒舒服服地坐在竹椅上,便能遊覽遍黃山的話,那是多麼美妙的事啊!甚至也許還會想,最好竹椅有遮陽的棚蓋兒!這就是你們中的某些人。你們像少爺和小姐一樣花費著你們父母每個月寄給你們的錢的人,難道會對別人產生真的同情?你們知道背夫們是怎麼想的麼?你們了解他們麼?就算你們把錢白給他們,他們中的多數人,也不會白收,也肯定要請你們坐到他們頭頂上。因為那樣,他們才覺得,那錢是自己掙的,花著也仗義。就算他們白收了,他們心裏反而會暗想:他媽的,那小子跑黃山來施舍來了,大概內心裏窩藏著什麼罪孽吧?你要贖,你就得大方點兒,起碼一百元,那也算施舍!十幾元就想贖罪?你做夢吧?..’
教室裏異常靜。在我入校後,隻有一次的情形能和那麼靜的情形相比。就是有一名曆史係的四年級的學生,假期在家鄉犯了流氓強奸罪。開學後公安局的人到學校來進行二次宣判,恰恰也是在那同一所大教室裏。大家當時的神態,仿佛又是在聆聽宣判似的。他們講的事,在大學生中是發生過的。當時除了我,我想很多人內心裏都會承認這一點。但是,承認是一回事,能否承受他那種公開的麵對許多人進行的,帶有挑釁意味的,尖刻的,冷嘲熱諷的抨擊,顯然又是另回事。我想人們肯定都覺得,遭到了他的羞辱。那一時刻,他站在大家麵前,顯出了一種毫不掩飾的目中無人的輕蔑。豈止是輕蔑,簡直還包含有毫不掩飾的憎惡意味兒。
仿佛人人都是偽君子。仿佛人人在他之前所說的,若不是自我表現的話,便一定是言不由衷的,習慣成自然的假話。起碼是沒有任何實際意義的空話。我至今仍不能充分的根據判定,當時在他自己的潛意識中,是否也有著自我表現的成分。終於有一個顯然被他的話大大激怒了的學生猛地站了起來,像他每說到‘你們’兩個字就指著大家一樣,也指著他厲聲喝問:‘你又有什麼資格站在背夫們的角度信口開河胡說八道?你對那些背們又了解多少?你以為自己是誰?是無所不知無所不曉的上帝麼?’他目光咄咄地逼視那個人,冷笑著說:‘我當然不是上帝。但三個暑假裏我都當過背夫。我在黃山背上背下的大學生研究生何止百人。我感謝他們使我有機會公平合理地掙他們的錢。有人的活法是不斷的花錢。有人的活法需不斷的掙錢。當他們尋找不到其他的正當的方式,就隻有靠租貸自己的體力。我們都是大學生,而我是不得不麵對這一現實的一個大學生。所以我尊重這一現實。’他解開衣扣,向大家轉過身,褪下了上衣使大家看到他的脊背。同時他說:‘這深深的痕跡,像標誌印在我身上。
黃山的背夫們歡迎更多的大學生明年還去遊覽黃山,我將在黃山恭候諸位。’他說罷,從容不迫地穿好上衣,離開了教室。離開時,對誰都沒看一眼..”
索瑤沉默了。
我也用沉默真心實意地奉陪著她。
她低聲問:“你怎麼看?”
我反問:“你指什麼?”
她說:“辯論。”
我說:“一切人們進行辯論的事,本身都是沒有唯一正確的定論的事。”
“那麼對他呢?”
“看來大學對他和對你是不一樣的。”
“你認為對他是怎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