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3段(1 / 3)

果他不是個毫無良心的人,那麼他任何時候也不會否認這一點的..”我說:“是這樣。起碼在我麵前,他一再肯定你是個非常非常好非常非常善良的女孩兒。他說如果沒有你出現在他的命裏,他也許會自殺。真的。”

她又眯起眼看了我半天。

我說:“索瑤,你得相信。我對他沒有任何義務。我沒必要替他取悅於你。”

她垂下目光,喃喃地說:“這我當然相信。他對你說過的話,也曾當著我的麵,親口對我說過。他說他的確產生過好幾次自殺的念頭。他說他有時候對自己十分困惑。說在家鄉的時候,無論生活多麼苦,多麼沒快樂,卻從未產生過不想活的念頭。他說他那個村子裏,六十年代餓死了十幾口人。以後二十多年內病死了不少人。怎麼死的都有。有把從鄉衛生所偷的酒精兌上井水當酒喝醉死的。有因為被水蛭叮了感染而死的。有吃地瓜噎死的。就是沒有自殺的。他說盡管他們那兒的人,命都很不值錢,卻都很怕死。一旦知道自己要死了,或者懷疑自己要死了,連平時最剛強的男子漢,都會怕得像孩子一樣哭起來。他說他不明白為什麼自己來到了大都市成了大學生,反而常常不想活下去了。我知道,他自己非常清楚為什麼。有一次,我讓他陪我到一座飯店去看望我爸爸的一位老首長,我正在大廳打電話,一轉身他不見了。他連告訴我一聲都不,就撇下我走掉了。我回到學校隻不過責備了他幾句,他卻對我大發脾氣,說我不該帶他到那麼豪華的地方去。就像我是帶他到一個什麼下流的場所去了似的。而那不過是一座三星級的飯店。如今哪個大城市沒有幾座三星級的飯店?‘你怎麼不替我想想,在那種地方,我是一種什麼感覺?’他對我直吼,‘我覺得我好像一隻蒼蠅!蒼蠅!一隻蒼蠅你懂嗎你?我根本就不想知道中國有那麼豪華的地方!蒼蠅配出現在那麼豪華的地方麼?’還有一次,我在街上偶然看見了一個收舊家具的,平板車上擺著一台收到的舊電視機。十四英寸,黑白的。正好那天我身上帶著錢,是我平時從自己的生活費裏節省下來,準備去買一台中檔錄音機的。我就用三百七十元,將那台舊電視機買了下來。捧著那麼大那麼沉一台電視機,轉了幾次車才回到學校,衣服都被汗濕透了。我一換下衣服,顧不上洗把臉,就這兒那兒找他。找到他,高高興興地告訴他,我給他買了一台電視機。他卻無動於衷,問我為什麼要買。我說:‘是給你家買的。再放假,你無論如何也該回去探一次家啦!帶回一台電視機,盡管是黑白的,盡管才十四英寸,家裏人也會喜出望外的!’你能想到他是怎麼說的麼?他反而板起麵孔問我:

‘讓他們從電視機裏看看,外麵的世界很精彩?然後使他們絕望,自己們的命運很無奈?這未免太是冷酷的心了吧?’我說:‘你怎麼可以這樣想呢?有了一台電視,起碼可以使他們的生活增添一些娛樂吧?’他說:‘把兩種現實差距比照在一起,你認為他們在窮困之中,會從別人的五彩繽紛的生活中獲得到什麼娛樂麼?’我說:‘是黑白的,談得上什麼五彩繽紛嗎?’他說:‘你還把他們當人不當人?你以為他們像些動物似的,連一點兒想象力都沒有?他們就不能從黑白中想象出彩色來?如果近在眼前,看得見則可望不可及,那麼想象是不是一種變相的虐待?’我氣得再說不出一句話來。而他一說完就走了。隻留給我四個字是‘恕不感謝!’那天我哭了一場。如今那台電視機還擺在我宿舍。六個人同宿舍。三個人共一張桌子。誰也不同意把電視機擺在桌上,嫌占地方。我隻好擺在我的床上。擺在床上占的是我自己睡覺的地方。得斜著躺,躺在床對角線上,才能伸開腳。平時同學不想看的時候,我不敢開,怕影響別人。大家想看的時候,我不能不開,怕令大家不愉快。他從沒接受過我的任何實質性的幫助。錢,飯票,或者,哪怕是一袋兒奶粉。隻吃過我幾袋方便麵。他好像非常怕欠下我什麼。他好像其實並不需要我這個具體的人。需要的僅隻是一份兒預備在那兒的溫柔。一份兒情。似乎越純粹越好。似乎純粹到抽象更好。似乎內容再多一丁點兒,便不是他想要的了。歸根結底,我不知道他究竟需要什麼。還是我剛才舉過那個例子,他好比是一個孩子,他明明在斷乳的狀態下,卻不要乳汁,僅僅能偎在一個類乎母親的女人的懷裏就行了。而且須得是在他想那樣的時候。如果不是他想那樣的時候,你主動將他抱在懷裏,他會哭鬧,甚至會咬你。他這樣,使我原先那種良好的自我感覺,漸漸的煙消雲散。漸漸的不存在了。沒了。到如今,一丁點兒也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