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在二樓一間房間的門口,從包裏摸出鑰匙來開門。裏麵有一張捷克式的雙人床,一隻三開門的大衣櫥,一張方桌,三張骨牌凳,一張藤圈椅,一隻竹書架。東西不多,但還是把這間十二平方的小屋子擠得滿滿的。床和藤椅上蓋著舊床單,是那種傳統的雪青色,四角有角花,中間一朵大花,人稱四菜一湯。洗得褪色發白了,老人家會撕開來做嬰兒的尿布,潘書拿來覆在床上。

她說她沒有家沒有房子,其實她錯了,原來是她忘了,這裏還有她最早的家。這個家的鑰匙還掛在她的鑰匙圈上,這麼多年都沒扔掉過。她把窗戶打開,換一換多少年都沒有對流過的空氣,再把舊床單慢慢卷起,小心不讓上頭的灰塵揚開。天氣真好,太陽那麼明亮,潘書幾乎有曬被子的念頭。她把大衣櫥打開,取出枕頭和棉被,放在床上。枕頭套子是淺藍色,繡著花籃和雜花的圖案,那是她中學時暑假的手工。被麵子是桃花色的緞子,織成龍鳳花樣,邊上是翻出的白色被裏,四角折成四十五度角,用鞋底線釘牢。這樣的被子好多年沒見過了,現在人都用被套。枕頭和被子有些宿度氣,應該曬曬,但不要緊,她回家了。

她拉上窗簾,脫下大衣,上床躺下,把被子蓋到頷下。幾乎可以聽到媽媽叫:“潘潘,太陽介好,做啥不出去白相?”

還似乎聽見樓下的野蠻小鬼拿她的小名起哄,“潘潘”,“潘潘”,“襻襻頭”。她相信她隻要拉開窗簾,伏在窗台上,就可以看見一群男孩子聚在一起說笑。裏頭那個個子高高的,長相凶凶的,她從來不敢看的小頭頭,用不屑的目光看著她。看她這個書呆子,戴著一副六百度的近視眼鏡,背著大書包,每天在他的門口經過。他靠著黑漆大門,抱著兩條胳膊,有時嘴角叼著香煙,用眼睛上上下下的看她,看得她心慌害怕,每次都加快步子飛快走過。

她從沒和他說過話,但知道他的大名:何衛國。知道他高中畢業了,肯定考不上大學。對潘書來說,考不上大學的學生,就是壞學生。潘書已經收到了通知單,她考上了本市最好的高中,隻要進了這個高中,大學就一定能上。媽媽和姨媽還有姨父都替她高興,看她整天還是捧著書看,都說出去玩呀,別看書了。她不知道玩,她從來都不玩。這猛一下讓她去玩,她找不到玩的方向。

暑假裏,大人都上班,學生都玩去了,老人在午睡。午後的弄堂裏靜悄悄的,太陽熱辣辣地曬在水泥地上,曬得牆麵都起毛。潘書看完半套《天龍八部》,拿了去和同學交換。她為了讀書考試,這些閑書以前是從來不看的。

潘書穿一件白底碎花的連衣裙,小了,短了,緊了,繃在正在發育的身上,兩隻膝蓋露在裙邊下。媽媽說做一條新的,潘書說還有一個月就進新學校了,學校要發校服,做新裙子做什麼。潘書從小就懂事,不給媽媽添一點麻煩。隻靠媽媽一個人的工資,兩母女過得緊,不過不要緊,兩個人開心就好。她拿了上《天龍八部》頭兩本,摸著黑下樓,一出樓梯間就覺得熱,汗水馬上被了蒸出來,黏著細碎的頭發絲,一縷縷彎曲在脖子上。

天氣熱,太陽毒,那些平時聚集在弄堂裏的男孩子都不出來,潘書放心地慢慢走,走快了,又要出汗。這時她聽見有人叫她:“襻襻頭。”她抬過頭來看,何衛國站在黑漆門邊,眯著眼睛看著自己。兩扇門隻開了一扇,他一隻手撐在門上,一隻手拿著一支煙。

潘書拿起書擋在臉前,偷偷笑了一下。她覺得他硬裝出一副大人的樣子很好玩,而對她來說,他真的是大人了。那麼高,那麼凶,那麼氣勢淩人。她貼著牆邊走,盡量離他遠些。就要經過他身邊時,他伸手搶過手裏的書,不屑地問:“啥書?潘書?看看你的名字,又是輸又是襻,輸不起,就要襻牢。誰給你取的這個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