友中沒有一個不知道他是個坐懷不亂的柳下惠。他這名聲是傳出去了。

因為成績優越,畢業之前他已經接了英商鴻益染織廠的聘書,一回上海便去就就職。他家住在江灣,離事務所太遠了,起初他借住在熟人家裏,後來他弟弟佟篤保讀完了初中,振保設法把他帶出來給他補書,要考鴻益染織廠附設的專門學校,兩人一同耽擱在朋友家,似有不便。恰巧振保有個老同學名喚王士洪的,早兩年回國,住在福開森路一家公寓裏,有一間多餘的屋子,振保和他商量著,連家具一同租了下來。搬進去這天,振保下了班,已經黃昏的時候,忙忙碌碌和弟弟押著苦力們將箱籠抬了進去。王士洪立在門首叉腰看著,內室走出一個女人來,正在洗頭發,堆著一頭的肥皂沫子,高高砌出雲石塑像似的雪白的波鬈。她雙手托住了頭發,向士洪說道:“趁挑夫在這裏,叫他們把東西一樣樣布置好了罷。要我們大司務幫忙,可是千難萬難,全得趁他的高興。”王士洪道:“我替你們介紹,這是振保,這是篤保,這是我的太太。還沒見過麵罷。”這女人把右手從頭發裏抽出來,待要與客人握手,看看手上有肥皂,不便伸過來,單隻笑著點了個頭,把手指在浴巾上揩了揩。濺了點沫子到振保手背上。他不肯擦掉它,由它自己幹了,那一塊皮膚便有一種緊縮的感覺,像有張嘴輕輕吸著它似的。

王太太一閃身又回到裏間去了,振保指揮工人移挪床櫃心中隻是不安,老覺得有個小嘴吮著他的手,他搭訕著走到浴室裏去洗手,想到王士洪這太太,聽說是新加坡的華僑,在倫敦讀書的時候也是個交際花。當時和王士洪在倫敦結婚,振保因為忙,沒有趕去觀禮。聞名不如見麵。她那肥皂塑就的白頭發下的臉是金棕色的,皮肉緊致,繃得油光水滑,把眼睛像伶人似的吊了起來。一件條紋布浴衣,不曾係帶,鬆鬆合在身上,從那淡墨條子上可以約略猜出身體的輪廓,一條一條,一寸寸都是活的。世人隻說寬袍大袖的古裝不宜於曲線美,振保現在方知道這話是然而不然。他開著自來水龍頭,水不甚熱,可是樓底下的鍋爐一定在燒著,微溫的水裏就像有一根熱的芯子。龍頭裏掛下一股子水一扭一扭流下來,一寸寸都是活的。振保也不知想到哪裏去了。

王士洪聽見他在浴室裏放水放個不停,走過來說道:“你要洗澡麼?這邊的水再放也放不出熱的來,熱水管子安得不對,這公寓就是這點不好。你要洗還是到我們那邊洗去。”振保連聲道:“不用,不用。你太太不是在洗頭發麼?”士洪道:“這會子也該洗完了。我去看看。”振保道:“不必了,不必了。”士洪走去向他太太說了,他太太道:“我這就好了,你叫阿媽來給他放水。”少頃,士洪招呼振保帶了浴巾肥皂替換的衣裳來到這邊的浴室裏,王太太還在對著鏡子理頭發,頭發燙得極其蜷曲,梳起來很費勁,大把大把撕將下來,屋子裏水氣蒸騰,因把窗子大開著,夜風吹進來,地下的頭發成團飄逐,如同鬼影子。

振保抱著毛巾立在門外,看著浴室裏強烈的燈光的照耀下,滿地滾的亂頭發,心裏煩惱著。他喜歡的是熱的女人,放浪一點的,娶不得的女人。這裏的一根已經做了太太而且是朋友的太太,至少沒有危險了,然而……看她的頭發!——到處都是她,牽牽絆絆的。

士洪夫妻兩個在浴室說話,聽不清楚。水放滿了一盆,兩人出來了,讓振保進去洗澡,振保洗完了澡,蹲下地去,把瓷磚上的亂頭發一團團揀了起來,集成一嘟嚕。燙過的頭發,稍子上發黃,相當的硬,像傳電的細鋼絲。他把它塞到褲袋裏去,他的手停留在口袋裏,隻覺渾身燥熱。這樣的舉動畢竟太可笑了。他又把那團頭發取了出來,輕輕拋入痰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