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攜著肥皂毛巾回到自己屋裏去,他弟弟篤保正在開箱子理東西,向他說道:“這裏從前的房客不知是個什麼樣的人——你看,椅套子上,地毯上,燒的淨是香煙洞!你看桌上的水跡子,擦不掉的。將來王先生不會怪我們罷?”振保道:“當然不會,他們自己心裏有數。而且我們是多年的老同學了,誰像你這麼小氣?”因笑了起來。篤保沉吟片刻,又道:“從前那個房客,你認識麼?”振保道:“好像姓孫,也是從美國回來的,在大學裏教書。你問他做什麼?”篤保未開口,先笑了一笑,道:“剛才你不在這兒,他們家的大司務同阿媽進來替我們掛窗簾我聽見他們嘰咕著說什麼‘不知道待得長待不長’,又說從前那個,王先生一定要攆他走。本來王先生要到新加坡去做生意,早該走了,就為這樁事,不放心非得他走他才走,兩人迸了兩個月。”振保慌忙喝止道:“你信他們胡說!住在人家家裏,第一不能同他們傭人議論東家,這是非就大了!”篤保不言語了。

須臾,阿媽進請吃飯,振保兄弟一同出來。王家的飯菜是帶點南洋風味的,中菜西吃,主要的是一味咖哩羊肉。王太太自己麵前卻隻有薄薄的一片烘麵包,一片火腿,還把肥的部份切下了分給她丈夫。振保笑道:“怎麼王太太飯量這麼小?”士洪道:“她怕胖。”振保露出詫異的神氣,道:“王太太這樣正好呀,一點兒也不胖。”王太太道:“新近減少了五磅,瘦多了。”士洪笑著伸過手去擰了擰她的麵頰道:“瘦多了?這是什麼?”他太太瞅了他一眼道:“這是我去年吃的羊肉。”這一說,大家全都哈哈笑了起來。

振保兄弟和她是初次見麵,她做主人的並不曾換件衣服上桌子吃飯,依然穿著方才那件浴衣,頭上頭發沒有幹透,胡亂纏了一條白毛巾,毛巾底下間或滴下水來,亮晶晶綴在眉心。她這不拘束的程度,非但一向在鄉間的篤保深以為異。便是振保也覺稀罕。席上她問長問短,十分周到,雖然看得出來她是個不善於治家的人,應酬工夫是好的。

士洪向振保道:“前些時沒來得及同你們說,明兒我就要出門了,有點事要到新加坡去一趟。好在現在你們搬了進來了。凡事也有個照應。”振保笑道:“王太太這麼個能幹人,她照應我們還差不多,哪兒輪得到我們來照應她?”士洪笑道:“你別看她嘰哩喳啦的——什麼事都不懂,到中國來了三年了,還是過不慣,話都說不上來。”王太太微笑著,並不和他辯駁,自顧自喚阿媽取過碗櫥上那瓶藥來,倒出一匙子吃了。振保看見匙子裏那白漆似的厚重的液汁,不覺皺眉道:“這是鈣乳麼?我也吃過的,好難吃。”王太太灌下一匙子,半晌說不出話來,吞了口水,方道:“就像喝牆似的!”振保又笑了起來道:“王太太說話,一句是一句,真有勁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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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太太道:“佟先生,別盡自叫我王太太。”說著,立起身來,走到靠窗一張書桌跟前去。振保想了一想道:“的確王太太這三個字,似乎太缺乏個性了。”王太太坐在書桌跟前,仿佛在那裏寫些什麼東西,士洪跟了過去,手撐在她肩上,彎腰問道:“好好的又吃什麼藥?”王太太隻顧寫,並不回頭,答道:“火氣上來了,臉上生了個疙瘩。”士洪把臉湊上去道:“在哪裏?”王太太輕輕往旁邊讓,又是皺眉,又是笑,警告地說道:“噯,噯,噯,”篤保是舊家庭裏長大的,從來沒見過這樣的夫妻,坐不住,隻管觀看風景,推開玻璃門,走到陽台上去了。振保相當鎮靜地削他的蘋果。王太太卻又走了過來,把一張紙條子送到他跟前,笑道:“哪,我也有個名字。”士洪笑道:“你那一手中國字,不拿出來也罷,叫人家見笑。”振保一看,紙上歪歪斜斜寫著“王嬌蕊”三個字,越寫越大,一個“蕊”字,零零落落,索性成了三個字,不覺噗嗤一笑。士洪拍手道:“我說人家要笑你,你們那些華僑,取出名字來,實在欠大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