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說中國亦有宗教的話,那就是祭祖祀天之類。從前在北京有太廟、社稷壇、天壇、地壇、先農壇等,為皇帝行其典禮之處。在老百姓家裏則供有“天地君親師”牌位。禮記上曾說明“萬物本乎天,人本乎祖”,祭天祭祖的意義是一貫地在於“報本反始”。從這種報本反始以至崇德報恩等意思,他可有許多崇拜(例如四川有“川主廟”,祀開創灌縣水利工程的李冰父子之類)。不以拜天而止,不能稱之曰拜天教;不以拜祖先而止,亦不是宗法社會的祖先教。它沒有名稱,更沒有其教徒們的教會組織。不得已,隻可說為“倫理教”。因其教義,恰不外乎這倫理觀念;而其教徒亦就是這些中國人民。正未知是由此信仰而有此社會,抑或由此社會而有此信仰?總之,二者正相合相稱。
五此其重點果何在中國人的神情,總是從容不迫。這自然是農業社會與工商業社會不同處。然而一個人在家裏較之在團體組織中,亦是不同的。就在這寬鬆自然不甚經意的家人父子生活中,讓人的情感發露流行。同時又以其為職業社會之故,在實際生活上使得這一家人相依為命(後詳),於是其情感更深相纏結。擴演之結果,倫理的社會就是重情誼的社會。反之,在中國社會處處見彼此相與之情者,在西洋社會卻處處見出人與人相對之勢。非唯人民與其政府相對,勞工與其業主相對,甚至夫婦兩性亦且相對,然此自是兩方文化成熟後之情形;溯其來源,皆甚遠。西方且另談。中國之所以走上此路,蓋不免有古聖人之一種安排在內,非是由宗法社會自然演成。
這即是說:中國之以倫理組織社會,最初是有眼光的人看出人類真切美善的感情,發端在家庭,培養在家庭。他一麵特為提掇出來,時時點醒給人——此即“孝弟”、“慈愛”、“友恭”等。一麵則取義於家庭之結構,以製作社會之結構——此即所謂倫理。於此,我們必須指出:人在情感中,恒隻見對方而忘了自己;反之,人在欲望中,卻隻知為我而顧不到對方。前者如:慈母每為兒女而忘身;孝子亦每為其親而忘身。夫婦間、兄弟間、朋友間,凡感情厚的必處處為對方設想,念念以對方為重,而把自己放得很輕。所謂“因情而有義”之義,正從對方關係演來,不從自己立場出發。後者之例,則如人為口腹之欲,不免置魚肉於刀俎;狎妓者不複顧及婦女人格,皆是。人間一切問題,莫不起自後者——為我而不顧人;而前者——因情而有義——實為人類社會凝聚和合之所托。古人看到此點,知道孝弟等肫厚的情感要提倡。更要者,就是把社會中的人各就其關係,排定其彼此之名分地位,而指明相互間應有之情與義,要他們時時顧名思義。主持風教者,則提挈其情,即所以督責其義。如古書所雲:“為人君止於仁;為人臣止於敬;為人子止於孝;為人父止於慈;與國人交止於信。”如是,社會自然鞏固,一切事可循軌而行。此種安排提倡,似不出一人之手,亦非一時之功。舉其代表人物,自是周公孔子。
倫理社會所貴者,一言以蔽之曰:尊重對方。何謂好父親?常以兒子為重的,就是好父親。何謂好兒子?常以父親為重的,就是好兒子。何謂好哥哥?常弟弟為重的,就是好哥哥。何謂好弟弟?常哥哥為重的,就是好弟弟。客人來了,能以客人為重的,就是好主義。客人又能顧念到主人,不為自己打算而為主人打算,就是好客人。一切都這樣。所謂倫理者無他義,就是要人認清楚人生相關係之理,而於彼此相關係中,互以對方為重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