亙二千餘年停滯不進者,未始不在此。一直到近代西洋潮流輸入中國,而後風氣乃變。
儒家蓋認為人生的意義價值,在不斷自覺地向上實踐他所看到的理。寬泛言之,人生向上有多途:嚴格地講,唯此為真向上。此須分兩步來說明:第一,人類凡有所創造,皆為向上。蓋唯以人類生活不同乎物類之“就是這麼一回事”也,其前途乃有無限地開展。有見於外之開展,則為人類文化之遷進無已;古今一切文物製度之發明創造,以至今後理想社會之實現,皆屬之。有存乎內之開展,則為人心日造乎開大通透深細敏活而映現之理亦無盡。此自通常所見教育上之成就,以至古今東西各學派各宗教之修養功夫(如其非妄)所成就者,皆屬之。前者之創造在身外;後者之創造,在生命本身上。其間一點一滴,莫不由向上努力而得,故有一於此,即向上矣。第二,當下一念向上,別無所取,乃為真向上。偏乎身外之創造者遺漏其生命本身,務為其本身生命之創造者(特如某些宗教中人),置世事於不顧。此其意皆有所取,不能無得失之心,衡以向上之義猶不盡符合。唯此所謂“人要不斷自覺地向上實踐他所看到的理”,其理存於我與人世相關係之上,“看到”即看到我在此應如何;“向上實踐”即看到而力行之。念念不離當下,唯義所在,無所取求。古語所謂聖人“人倫之至”者,正以此理不外倫理也。此與下麵“相與之情厚”相聯,試詳下文。
人類生命廓然與物同體,其情無所不到。所以昔人說:(上略)是故見孺子之入井,而必有怵惕隱惻之心焉;是其仁之與孺子而為一體也。孺子猶同類者也。見鳥獸之哀鳴觳觫,而必有不忍之心焉;是其仁之與鳥獸而為一體也。鳥獸猶有知覺者也。見草木之摧折,而必有憫恤之心焉;是其仁之與草木而為一體也。草木猶有生意者也。見瓦石之毀壞,而必有顧惜之心焉;是其仁之與瓦石而為一體也。(見《王陽明全集·大學問》)
前曾言:一切生物均限於“有對”之中,唯人類則以“有對”超進於“無對”,蓋指此。展轉不出乎利用與反抗,是曰“有對”;“無對”則超於利用與反抗,而恍若其為一體也。此一體之情,發乎理性;不可與高等動物之情愛視同一例。高等動物在其親子間、兩性間乃至同類間,亦頗有相關切之情可見。但那是附於本能之情緒,不出乎其生活(種族蕃衍,個體生存)所需要,一本於其先天之規定。到人類,此種本能猶未盡泯,卻也大為減弱。是故,篤於夫婦間者,在人不必人人皆然;而在某一鳥類,則個個不稍異,代代不稍改。其他鳥獸篤於親子之間者,亦然,而人間慈父母固多,卻有溺女殺嬰之事。情之可厚可薄者,與其厚則厚,薄則薄,固定不易者,顯非同物也。動物之情,因本能而始見;人類情感之發達,則從本能之減弱而來,是豈可以無辨?
理智把本能鬆開,鬆開的空隙愈大,愈能通風透氣。這風就是人的感情,人的感情就是這風。而人心恰是一無往不通之竅。所以人的感情豐嗇,視乎其生命中機械成分之輕重而為反比例(機械成分愈輕,感情愈豐厚),不同乎物類感情,僅隨附於其求生機械之上。人類生命通乎天地萬物而不隔,不同乎物類生命之錮於其求生機械之中。
前曾說,人在欲望中恒隻知為我而顧不到對方;反之,人生感情中,往往隻見對方而忘了自己(見第五章)。實則,此時對方就是自己。凡痛癢親切處,就是自己,何必區區數尺之軀。普泛地關情,即不啻普泛地負擔了任務在身上,如同母親要為他兒子服務一樣。所以昔人說“宇宙內事,即己分內事”(陸象山先生語)。人類理性,原如是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