乃銳入者,是之謂理智;其不欺好惡而判別自然明切者,是之謂理性。
動物倚本能為活,幾無錯誤可言,更無錯誤之自覺;錯誤隻是人的事。人類是極其容易錯誤的,其錯誤亦有兩種不同。譬如學校考試,學生將考題答錯,是一種錯誤——知識上的錯誤。若在考試上舞弊行欺,則又是另一種錯誤——行為上的錯誤。前一錯誤,於學習上見出低能,應屬智能問題;後一錯誤,便屬品性問題。智能問題於理智有關;品性問題於理性有關。事後他如果覺察自己錯誤,前一覺察屬於理智,後一覺察發乎理性。
兩種不同的錯誤,自是對於兩種不同的理而說。我們有時因理而見出錯誤來,亦有時因錯誤而肯定其理。特別是後一種情理之理,乃是因變而識常;假若沒有錯誤,則人固不知有理也。理為常,錯誤為變;然卻幾乎是變多於常。兩種錯誤,人皆容易有,不時地有。這是什麼緣故?蓋錯誤生於兩可之間(可彼可此),兩可不定,則由理智把本能鬆開而來。生命的機械地方,被鬆開了;不靠機械,而生命自顯其用;那自然會非常靈活而處處得當,再好沒有。但生命能否恒顯其用呢?問題就在此了。若恒顯其用,就沒有錯誤。卻是生命擺脫於機械之後,就有興奮與懈惰,而不能恒一。那鬆開的空隙無時不待生命去充實它;一息之懈,錯誤斯出。蓋此時既無機械之準確,複失生命之靈活也。錯誤雖有兩種,其致誤之由,則大都在是。人的生命之不懈,實難;人的錯誤乃隨時而不可免。
不懈之所以難,蓋在懈固是懈,興奮亦是懈。何以興奮亦是懈?興奮總是有所引起的。引起於彼,走作於此;興奮同樣是失於恒一。失於恒一,即為懈。再申明之:本能是感官器官對於外界事物之先天有組織的反應;理智是本能中反乎本能的一種傾向,即上文所說“鬆開”。生命充實那鬆開的空隙,而自顯其用,是為心。但心不一直對外,還是要通過官體(感官器官)而後顯其用。所不同者,一則官體自為主,一則官體待心為主。其機甚妙,其辨甚微。要恒一,即是要恒一於微妙,這豈是容易的?微妙失,即落於官體機械勢力上,而心不可見。興奮懈惰似相反,在這裏實相同。
抑錯誤之嚴重者,莫若有心為惡;而無心之過為輕。無心之過,出於疏懈。有心為惡,則或忿或欲隱蔽了理性,而假理智為工具,忿與欲是激越之情所謂“衝動”者。衝動附於本能而見,本能附於官體而見。前已言之,各種本能皆有所為,即有所私的;而理性則無所為,無所私。前又言之,理智理性為心思作用之知情兩麵,而所貴乎人類者,即在官體反應減弱而心思作用擴大,行為從容而超脫,是故忿俗隱蔽理性而假理智為工具者,偏私代無私而起,從容失沒於激越,官體自為主而心思為之役也。心思作用非惡所在,抑且為善之所自出。官體作用非惡所在,抑善固待其行動而成。在人類生命中,覓惡了不可得。而卒有惡者,無他,即此心思官體顛倒失序而已。一切之惡,千變萬化,總不出此一方式。洎乎激越者消停,而後悔焉,則理性顯而心思官體複其位也。是故,人之不免於錯誤,由理智(鬆開);人之不甘心於錯誤,由理性(無私)。
兩種錯誤人皆容易有,不時地有。然似乎錯在知識者問題小,錯在行為者問題大,試看世界上到處發生糾紛,你說我不對,我說你不對,彼此責斥,互相爭辯,大率在於後者。而由錯誤所引起的禍害,亦每以後者為嚴重。今日科學發達,智慮日周,而人類顧有自己毀滅之虞,是行為問題,不是知識問題;是理性問題,不是理智問題。